李怀恩前脚刚送走沉昭仪,后脚就迎来了德妃娘娘,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句幸而眼下宫里的娘娘还不多……旋即就进了屋通报,通报后复又出来将德妃请了进去。
德妃进了屋,站在殿中央给顾樘福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蹲下身的时候余光却瞥到摆在案上的芙蕖,只一瞬她就收回了目光。
顾樘未曾抬头,只道了声“免礼”。
德妃这才起身,她柔声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本不该前来打扰。”
顾樘提笔批复着奏折。
德妃兀自往下说去,既然沉婉已经来过了,她也就不再复述了,“可方才夏婕妤去臣妾那里的时候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
顾樘执笔的动作一顿,睨了她一眼,沉声道:“以下犯上,还敢有非议?”
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尽显。
德妃的心下一顿,又福了一礼告罪,起身后语气更柔了几分:“臣妾只是觉着沉昭仪对她的责罚有些重了。”
顾樘眉心微皱。
“夏婕妤不只是被扇了几个巴掌,”德妃继续道,“还被沉昭仪踹了一脚——伤的有些重。”
顾樘的眉一挑。
“掌掴几下倒也罢了,沉昭仪踹的地方若是再严重些……只怕日后会妨碍夏婕妤的子嗣。”
……
“知道了。”
德妃的瞳孔微缩,涉及到子嗣问题却只得到皇上一句淡淡的“知道了”……她缓缓垂下眼眸。
她不再说夏婕妤的事,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皇上,还有不久就要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了。臣妾今儿是来问一问您,宫里是否要先行布置起来?”
先前的小选也就算了,她是不信皇上真能如外面所传那样——为了沉婉而放弃选秀的。
然而她却没能立时听到顾樘的回应。
殿内倏地寂静下来。
顾樘撂下朱笔,他先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醇厚的茶水清香味道在口中蔓延浸透,顾樘的眼帘轻垂,无人能从这沉默中窥探出他的情绪。
德妃垂首,她掩去眸中神色,看着脚下的青石砖,耐心地等着。
不一会儿,茶盏轻轻地磕在御案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她听到了想得到的答案。
“过段时日,朕会通知户部发文。你既要准备……就留在宫里吧。”顾樘说着就重新拿起了奏折,“通知后宫众人,后日随朕去行宫避暑。”
德妃一顿,接着双膝一屈:“臣妾遵旨。”
顾樘抬手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那臣妾就先告退了。”德妃再次颔首福礼,退了出去。
待德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顾樘手中的奏折仍未被翻开。
伺候的李怀恩屏息默立在原地。
俄顷,殿内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李怀恩在心中舒出了一口气。
——
承乾宫正殿。
楹窗外阳光明媚,沉婉身边的两个大宫女香兰与春月正在东次间指挥着众人收拾去行宫的行李。
沉婉懒洋洋地倚在榻上,她手捧着一个甜白瓷小碗,时不时地舀上一勺糖酪樱桃。
乳酪香味浓厚,樱桃酸甜足,她惬意地眯起了眼,好吃是好吃,只是:“下次还是用玻璃碗盛比较好。”
虽说甜白瓷不差,可玻璃更能衬樱桃的莹红、乳酪的凝白。
“是。”香兰叠好手中的里衣,笑着应下,她原想着娘娘整日里用玻璃碗该腻了才是。
首饰装了一盒又一盒,尚衣局新裁的夏装也被整理好放入黄花梨木箱中。
香兰让几个太监先将箱子一个个搬出去放到西次间,转而又找出一个紫檀木嵌银冰梅纹书箱和一个紫檀嵌景泰蓝书箱。
大将军时常派人搜罗许多话本子,李总管也不时地差人送些市面上不易找到的话本子过来,香兰笑着从满当当的书柜上捧出一摞娘娘未曾看过的,又挑了几本她兴致来了可能会“温故”的依次装进书箱里。
虽说老爷夫人早早地就离小姐而去了,可小姐到底还是被大将军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了,现如今进了宫,皇上又将小姐放在了心里。
香兰在心底哼笑了一声,这些岂是夏婕妤那些人眼红得过来的?
在皇上那里下不了功夫就来欺负小姐,平日里偷摸说酸话不够,眼下还要诋毁小姐,有这等功夫……不若早早地去重新投胎才是上上策。
“那本娇红记不带了,好看是好看,只是太悲了。”沉婉将碗勺放回案几上,又转头吩咐春月,“去将我的绢画拿过来。”
“是。”香兰忙将娇红记放了回去。
春月应道:“奴婢这就去。”
她很快就将手中的香包放下,朝另一边的多宝阁走去。多宝阁上摆放着各色玉器摆件、赏瓶,她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沓绷在木框中的绢画。
春月取出最上方还未完成的绢画,她小心地拿着走到榻边将画放到案几上,顺便将沉婉吃完的碗勺收走以免到时弄脏了绢画。
又有宫女文鸳利索地取了东西放在描漆托盘上端着走了过来。
文鸳随后将托盘上的笔墨、端砚和黑石脂、朱砂、黄丹、石绿等上好的颜料一一取下摆在案几上。
沉婉用帕子擦了擦本就干净的手,垂眸看向自己的画作,纵然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美名”曾经还传到过先帝的耳边,可这外面的传言还是有些失真的。
她并不着急动笔,颇有些自得地欣赏着。
文鸳为沉婉研磨着朱砂,她适时地开口夸赞道:“娘娘的画技日益精进了。”
这些日子娘娘为了画这些画,连话本子都少看了,她在一旁看着,自然也瞧出来娘娘是为谁画的,用心之作自然不一般。
“是吗?”沉婉展颜一笑,“我也觉得。”
文鸳点头:“是呢,娘娘,这画中的女子——别人一瞧就知道她在等着心上人过来。”
“哦?”
文鸳继续道:“虽是在等人,奴婢却看的出来她的眉宇中没有一丝愁绪,她心里晓得心上人定然是会过来的。”只是女子的神态虽传神,可娘娘却没画出自己美貌的十一呢,不过这个时候这个反而又不重要了。
沉婉敛眉抚摸着案上的画,神色温柔,当然会过来了,这几年……他除却政务繁忙的时候,不过来的时候又有多少呢。
初入宫的心防早已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卸下。
更何况,是第一面就心悦的人呢……
既然如此,她是要去试上一试的。
香兰也探头过来:“奴婢也觉得。”
“奴婢先前就觉得这鸟也活灵活现的。”
“行啦~”沉婉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她笑着提笔,开始凝神为画上色。
旁人见状,忙噤声不再打扰她。
画中,一名女子以手托腮坐在窗边,窗牖大敞,她正含笑往外望着。
屋外头,一对“白头翁”正闲适地立在桃树枝头。
沉婉准备画十二幅画,届时全部做成宫灯,眼下这幅已是第七幅。她给肥肥的鸟头上那抹白又描重了些,唯恐届时赏灯的人瞧不出来这是什么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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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鸟,更瞧不出她的意思!
鸟头的白不能再添笔了她才住手去为桃树上色。
——
延禧宫。
德妃回来后就拟了一份后宫的行宫避暑随行名单。皇上对于随行的妃嫔一向不多过问,是以她每次都会带上所有人,毕竟,后宫本就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纵使这三年大家形同虚设,可这摆设放不放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去吧……
德妃撂下笔,眸光淡淡的,她的思绪飘荡到从前,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府里的人也少,眼下宫里的人还是不多,可两者又怎么会一样呢,她的目光又淡了几分,昔日的她一定未曾想过随着表哥入主紫禁城,身处的却是这种境地。
这皇宫里,除开太后,她应当是最尊贵的女人,应当……
德妃抱起桌角的爱猫汤圆,收起了无关紧要的思绪,她转头嘱咐身边的宫女晓月:“选秀的消息,不要从本宫这里传出去。”
“是,娘娘!”晓月的眸子发亮,她努力按耐住内心的激动,可是转瞬又想起选秀对承乾宫那位而言不是个好消息,对延禧宫也不算是好事啊,她又愁起来,“可是娘娘,这对咱们也不利啊。”
也是承乾宫这三年给她带来的阴影太大了,她一心光想着打破那位的独宠,完全忘了这——其实对她们也没什么好处啊。
案上的笔墨未干,德妃一下一下地抚弄着汤圆柔顺的毛发,缓解着心中隐隐的躁动。
她闻言没回晓月的话,而是先给汤圆脖子上有些松了的铃铛紧了紧,系完她才笑着道:“傻丫头,怎么不利了?”
她的嘴角带着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还能怎么不利呢?
晓月皱着眉头,猜不透娘娘的想法:“那,万一再出一个沉昭仪呢?”
“好了。”德妃也不去点醒她,她看着名单最上面的沉昭仪三个字,一如既往地刺眼,好在,沉婉从行宫回来后就不会有如今的光芒了,“去吧,各宫也该开始准备了。”
时间这么紧,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
“是。”晓月拿起名单,用手掂了掂又吹了下才带着不解出去了。
午时的太阳热得不饶人,晓月独自走在宫道上,不一会额上就冒出了汗珠。
她虽然不解,可只要一想到日后宫里头进新人时承乾宫的脸色她就比在暑天里喝到冰饮还要舒服,可惜的是她不能立时见到。
晓月的表面功夫没有修炼到家,她带着看热闹的心情,又掺杂着一股大仇得报的感觉就这样一脸扭曲地走到了承乾宫。
可她的喜悦在见到香兰后又再次荡然无存,香兰如往常一般——在得知了她的来意后在宫门口就对她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同先前的无数回一样,晓月不仅没见到沉昭仪,连口茶都没喝上,她瞪圆了眼珠,那令她窒息的羞辱感又来了。
艳阳高照,她站在承乾宫门口抽出腰间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阖宫上下,她去哪位娘娘宫里不得被小心地伺候着的,她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宫里人口中的晓月姑姑!然而此刻她却还要在守门太监的注视下努力控制住面上的表情。
晓月收起了帕子,转身离开赶往别处。
晓月一离开,香兰就进屋跟沉婉报信了:“娘娘,这个晓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德妃娘娘不去行宫,她看上去好像还有点开心。”
面皮子都在抽动,不晓得又在犯什么癫疯。
“德妃不去行宫?”
沉婉撂下笔,她喝了口热茶,随即抬眸道,“她留在宫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