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暄带范乐乐去了家馄饨铺子,待两人饱食一顿后出来,街上已经点起了灯。
夜幕彻底降临了。
眼见得天色已黑,范乐乐越发兴奋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终于可以逛夜市啦!
浔阳县东的嘉宜街,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有时灼灼烛火直燃到子时后还依然不肯停歇。
街上有卖各类杂嚼吃食,书画扇面……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杂耍的艺人一到上灯,便搬着家伙什儿,来这里表演买吆喝。
“你挑个如意的河灯,我们快些走。”
佟暄的目标很明确,买灯、放灯、说开、走人。
范乐乐连连点头,嘴上应着好好好,可一旦钻到闹市里,就再没有谁能将她按住了。如一尾活鱼入了水,甩着尾巴呲溜溜地游,滑溜地叫人捉不住。
她一会儿看上了那个吹糖人,一下又中意那个捏泥人,没多久功夫,佟暄手里就抱了一堆物件。他低头乍眼一看,全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隔天就会被她堆在房间角落里,再隔天就会被扫入簸箕里。
“范乐乐,你再不挑了河灯走,我就……”
话未完,范乐乐被前方一阵欢呼声吸引了去,扭头就跑,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快去!前面在打铁花了!”
佟暄:“……”
她矮下身子,从人群中突围,泥鳅似的灵活,钻到了最前面。
前方的视野果然开阔,只见那汉子光裸着上身,衣服勒在腰间,肌肉遒劲的手臂高举铁锤,往铁块上狠狠一抡,瞬间,火花四溅,往四周迸散开来,似菊花绽裂,似满天星落,光亮璀璨,迷人眼目。
“哇!!!”范乐乐惊叫,鼓动双手使劲拍掌,拍得掌心通红,只觉还不过瘾。
那人又将铁锤抡起,范乐乐忍不住上前两步,就要凑近去看。
“范乐乐!”
后衣领被人拽住,硬生生将她拉回人群。待她反应过来,一道挺拔清修的身影已经挡在她面前,遮去了大半视线。
“哎呀,你挡着我了。”范乐乐左右挪腾,怎么也越不过去少年高大的身形。
“我想站近点看嘛。”她弱弱地出声。
要是凑近了看,肯定会更美呀!
佟暄没有回头,抻着修长的脖子,用后脑勺无情地道:“就在我身后看。”
“哦。”她只好应下,乖巧地站在他身后。
这个范乐乐,真是叫他服气。别人看到这个迸溅的火星子,只敢往后退,姑娘家更是生怕烧了衣服,她倒好,巴巴地往前凑,果真是个傻大胆。佟暄忍不住腹诽。
十八岁的少年,身量实在长到太高,几乎将她整个挡住,范乐乐只好踮起脚,从他肩膀处探出半张小脸儿,眼巴巴地望着前面打出的灿烂火花。
又一铁锤打下,漆黑的眼眸中绽出光焰,像烟花开在了夜空里。
“哇!”
范乐乐复开口惊叹。少女菲薄的气息吹在他耳垂边,吹来淡淡的橙花清香,挠得他耳根痒痒的。
佟暄禁不住,轻轻一个哆嗦。还好,她光顾着看打铁花,对于少年的细微变化根本毫无察觉。
范乐乐踮久了,小腿有点发酸,她双手扣住他的右肩,下巴垫上去,继续痴痴观赏着打出的铁花。
佟暄身子都僵了。
那股带着香气的热源缓缓流动,几乎快要软化了他周身的凛冽气息。
“范乐乐,快走了。”
他又开始赶人了,声音比之前又格外严肃了些。
“你再不去挑河灯,我今晚就回家了。”他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怕再多说一个,嗓子都要发紧。
“知道了。”她把脚根又落回了原地。
范乐乐不情愿地从打铁花处撤走,又兴致勃勃地挑了个兔子河灯,蹦蹦跶跶,就要拎到河边去放。
今日夏至,河边聚集了许多人,来点灯祈福,期盼着河水能够带着这一簇光亮,实现他们美好的心愿,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河面上漂浮着许多灯,顺水流而下,远望去,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
范乐乐蹦蹦跶跶跳下台阶,提起裙角往膝盖中间一掖,确认不会把裙子弄脏后,顺势蹲在了河边。
她转头,伸手朝佟暄要河灯,却见他手里捧着、咯吱窝夹着,身上简直琳琅满目,堆满了她买的小东小西。
她噗地笑了,“你先把东西放地上。”
佟暄铁黑着脸,弯腰把东西放下,方才拎着她的兔子灯,走下台阶。
他把灯递到范乐乐手上,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擦亮,递到灯芯处,将灯火点燃。
“想许什么愿望?”他收回火折子,敛眸问道。
小兔子被照得亮通通的,阴影投在他侧脸,切割出越发深邃的轮廓。他一半照在亮光里,一半隐在阴影处,点漆如墨的眸子深沉幽邃,叫人探不到底。
“希望我爹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她第一个挂在心上的,永远是爹爹。
“然后……我们家的铺子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好!”她继续脆生生许愿,眼睛被河里的璀璨灯火照得亮晶晶的。
佟暄看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好。”
好?范乐乐偏头,看着他笑,左边一颗小虎牙轻轻顶出来,“你说‘好’管什么用?你是河神大人吗?”
“自然不是。”他垂下眼,将灯托在手中,“但是我说‘好’,就准保管用。”
她的愿望,他一定会帮她实现,除了……那一个。
佟暄护着范乐乐,看她倾身将河灯放入河中,小兔子在河面上打了个旋儿,就要开始它的奇妙漂流旅程。
范乐乐赶忙闭上眼,双手握拢,搁在下巴上,开始虔诚许愿:
希望爹爹平安健康。
希望欢乐肉铺越来越旺。
希望……我喜欢的人他也能喜欢我。
嘻嘻。
她耸耸肩,抿嘴傻笑。
再一睁眼,小兔子已经随着流水,飘出好几丈远去了。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到最后只能看到它汇入万千星河,成为光带的一点。
“走!回家!”
范乐乐拍拍手起身,大步跨上台阶,俯身去捞刚刚被佟暄搁在地上的小玩意儿们。
“这个换我来拿吧,都是我非要买的……”
“范乐乐。”佟暄站在她面前,深沉如渊的眼眸凝视着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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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嘛……”范乐乐被他看得直发毛,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恨不能把脸埋进去。
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嘛……怎么他一副要训人的模样。
果然,他眉头紧紧一皱,连声音都严肃了:“这次叫你出来,我是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她点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佟暄不能直视她过于纯粹的眼神,只觉得心被一只大手揪住,呼吸都困难了。他想要避开她的眼睛,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直视她的目光。
“我……”他面露纠结地开口,眼神里闪着分明的仓皇,似乎即将要开口一件难于启齿的事。
奇怪,佟暄什么时候这么黏黏糊糊、不干脆过了?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果决性子。
难道……
范乐乐挣大眼,一双乌黑的杏眸圆滚滚的。
佟暄要跟自己表白?!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身子打了个踉跄,手中的东西差点没拿稳。
不是吧?不是吧?!这个河灯这么灵吗?才许的愿望,这么快就应验了?
范乐乐是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有点什么想法全都明明白白儿地写上头了。
佟暄看着她眼里闪现出的期待,晃了一下神,连忙狠下心道:“我拜托你,你以后别再缠着我了。别来佟家找我,也别来书院找我了。”
“梆”!
头上像被人抡了一锤,她眼神迷茫,红唇微张,灵魂出走了好一会儿。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听……听明白……”她抖着嘴唇发问。
“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语气明显不耐烦,“你是有哪个字听不懂吗?”
“可是我……”她哽咽,雾气漫上了眼眶,每一个字音都带着委屈,“我……”
“范乐乐。”佟暄连忙打断,短促地吸一口气,神情冷硬地道:“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顾及男女大防。以后我们就保持距离,你……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她愣了。
须臾,泪水唰地充满了眼眶,沿着眼边儿打圈儿,下一刻就要坠落。
他胸口一窒,果断转身,大踏步离去。
佟暄,不要回头看,不要看……
他咬咬牙,迈步往前走。就像过去曾经的每一次那样,他的脚步从来都只顾向前,而从不曾为她停驻。
范乐乐呆在原地,望着他决绝的牙白背影,修长挺拔,渐行渐远,吞噬在黑夜里。
那句被截断的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她低头,眼泪如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了她怀中的小泥人脸上。小泥人龇牙咧嘴的笑脸被糊成一片,扭曲成可怖的模样,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可是佟暄,我真的很喜欢你呀……
她闭上眼,哭得瑟瑟发抖。
那么空旷的河堤,那么肆虐的晚风,那么小小的人儿。她被喜欢的人丢下,像个小丑,白白守着一场空欢喜。
泪水没入衣领,湿乎乎贴着脖子,粘腻发紧,就像她这珍藏了好多年的喜欢,狼狈,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