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响起的电话,总是惊得人神经一跳,决计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晁雨被从浅眠中惊醒,迷迷糊糊接起来:“喂?”
葛洁的声音传来:“小雨,你马上回洵州一趟。”
晁雨从床上跳下来穿衣服。老破小的出租屋不隔音,许辰懿也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惊醒,从隔壁揉着眼过来:“怎么了?”
“我得回趟洵州。”
“出什么事了?”
“毛奶奶病了。”
“什么?”这下许辰懿也彻底清醒了:“什么病?”
“我妈说情况很不好,我得马上回洵州。”
“你去你去,你老板我熟,假我帮你请。”许辰懿顿了顿:“我正跟一大项目,实在不好请假,你先回去看看情况。”
“好。”
“万一……我就赶紧请假过来。”许辰懿没有把“万一”后面的话说全。
晁雨打开手机看机票,发现距离有时真叫人无力。她就算现在买机票,折腾到洵州,也跟明早的高铁时间差不多。
只得坐在客厅里眼睁睁等天亮,许辰懿陪她一起,送她去火车站。
晁雨没带什么行李,只带了个随身的包,直接赶去医院。
那时已是午后,初秋的南方湿润温暖,阳光如温水般沐浴着人。
医院走廊里却黯淡一片,并没被阳光照透。葛洁和晁正声守在那里,看上去疲倦异常,像熬了整夜。
晁雨跑过去。
经过这一路,她反而镇定下来,先问了毛秀珍的病情,然后叫葛洁和晁正声:“你们先回去睡一觉,一直守在这里,人都熬垮了。”
晁洁不愿意,后来晁正声也劝:“先回去吧,不然你倒下了,更没人照顾毛奶奶。”
终于劝走了爸妈。毛秀珍难得睡着了,晁雨怕进病房吵醒她,便也守在走廊里。
许辰懿的电话追过来:“怎么样了?”
晁雨:“是癌。”
谁能想到,看起来壮得能一拳打死三头牛的老太太、竟早在数十年前就查出患有甲状腺癌呢。
病情的查出,是在她去北京接回辜屿的那一年。并且早年捡垃圾的生涯,让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并不适宜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许辰懿问晁雨:“那现在呢?”
晁雨:“只能手术。”
“挺不过来怎么办?”
“挺不过来,也要挺。”晁雨说完这句,觉得有些耳熟。
后来想起这是晁二柱小时候身体不好,葛洁常常会说的一句话。
晚饭时间,葛洁给晁雨打电话,要来换她。
“别了。”晁雨阻止:“你们今晚好好休息,我年轻适合守夜。你们明早来换班吧。”
毛秀珍昏沉沉睡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终于在夜里醒了过来,口齿不甚清楚地叫她:“雨丫头。”
晁雨握着她的手:“老太太,看把你能的。明明知道自己的病,居然瞒了我们这么多年。”
毛秀珍疲弱地咧开嘴笑:“不能告诉你们。二狗子那么聪明,告诉你们,他也会看出来的。”
晁雨:“你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把他送回了北京,不让他生活在你身边。”
毛秀珍吐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不能……”
“不能让他再看一次背影了。”
晁雨鼻腔里忽而猛烈地酸了下。
她给毛秀珍掖好被子:“别说话了,等病好了再说。听你跟林妹妹一样说话,我可真不习惯。”
毛秀珍叫她:“你给我把窗户打开。”
“别贪凉,这都快入秋了。”
“我是想看着劝宁塔。”毛秀珍笑笑:“人病了就是矫情,对吧?所有的医院都一个样,白墙白灯白床单,叫人慎得慌。我只有看着劝宁塔,才知道我是在自己的家乡。”
晁雨拗不过,去替她打开窗。
毛秀珍躺着不知看了多久的劝宁塔,那神情,像依恋母亲、寻获着安全感的小女孩。
夜越来越深,她终于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病房里有窄窄陪护床,晁雨却睡不着,怕自己翻来覆去地吵醒毛秀珍,索性站起来走出病房。
走廊已经熄灯了,只有[逃生通道]的标识牌泛着莹莹绿光。走廊尽头,辜屿远远地坐在那里。
晁雨往那方向看了一眼,在病房门口坐下了。
直到夜彻底静默下来,浓稠地裹住人。
晁雨遥遥地,又往走廊尽头看了眼。
不知辜屿什么时候赶到的。晁雨总觉得他好像瘦了些,也可能是他坐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所带给人的错觉。
他以往总是坐得肩背笔挺,这时却勾着腰,双手搭在岔开的双膝上,显得整个人很沉。
晁雨站起来,走到自动贩卖机去买了罐速溶咖啡。
走到他面前,他没抬头。
晁雨晃晃速溶咖啡问他:“要么?”
他摇头:“不用。”
还好现下里灯光暗着,晁雨看不清辜屿的脸。她也刻意不去看辜屿的脸,脑子里很莫名的,冒出她在咖啡馆和绎诚聊天时、窗外高悬的那张海报。
海报上的人,是离她很远很远、需得她折着后颈仰望的人。
现在这个人坐在她对面,阴影裹住他身形,生出了更重的距离感。可是很罕见的,他低低地笑了声,声音像从肺部深处发出来的。
他对晁雨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晁雨一顿。
他站起来,往病房的方向走,擦过晁雨身边。那阵熟悉的香又来了,像月光下山涧里结了霜的清溪。晁雨上次闻到这味道,是商场里男香品牌办活动,他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裹里,她是人群外面目模糊的小角色。她靠不近他。
此刻闻到这味道,他在一阵阴翳情绪的包裹里,一切都被排斥在外。她还是靠不近他。
晁雨是想说点什么的。
比如“别担心。”
比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比如“这里的医生最了解毛奶奶情况,你选择没把她转去北京是对的。”
可一切言语出口前,已沦为苍白无力。她不是医生,更不是上帝,她无论承诺连她自己都没把握的事。
辜屿擦过她身边不过一瞬,眼看着他们即将擦肩而过。
晁雨下意识伸手拖住了辜屿的手。
辜屿怔了怔。
晁雨掌纹里细细的汗冒了出来。她只是觉得,如果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的话,辜屿就坠入那一片黑暗里去了。
辜屿轻轻想把自己的手抽离。
晁雨却镇定了下来,把辜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声音在黑暗里压得很低:“别管那么多。”
“不想放手的,就别放手。”
辜屿静静站着。
直到晁雨放开他的手:“去吧。”
他走向病房,坐到蓝色塑料等候椅上。晁雨则在他刚刚坐过的、走廊另端的等候椅坐下,远远望一眼他的侧影。
像病房门口沉默的守护神。
晁雨摊开手,低头看一眼自己指腹,又收拢手指轻搓了搓。
辜屿的手,可真凉啊。
-
葛洁第二天一早,和晁正声一同带着早饭、来换晁雨的班。
远远看走廊另端一眼:“小雨,你坐那么远干嘛?”
“过来一起吃早饭了。”
晁雨站起来:“好。”
四人一起吃了顿沉默的早饭,换葛洁和晁正声在这里陪毛秀珍,晁雨和辜屿回家睡觉。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并没再说一句话。
毛秀珍的手术被安排在一周后。
手术前夜,晁雨在病房里陪着毛秀珍。
毛秀珍看着晁雨笑。
晁雨:“干嘛?”
毛秀珍:“你想不想继承我八位数的Q号?”
晁雨:……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毛秀珍一下:“呸呸呸,人老了怎么跟小孩一样,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毛秀珍气息弱,却嘿嘿地笑:“我一早知道二狗子喜欢你。”
晁雨不说话。
毛秀珍:“他每年夏天来洵州,第一句话都是跟你说的。”
她寻摸着捏住晁雨的手:“他那样的性格,我不求你永远喜欢他。”
“就是,万一……你别让他只有一个人,每年过节,你给他发条微信。群发的那种也行,只有几个字也行。”
晁雨回握着她的手:“别乱想了。”
“你不答应,我睡不着。”
“好,我答应。”
毛秀珍的手术难度颇高,被安排在次日第一台。葛洁和晁正声早早过来了,众人一起等着毛秀珍手术的结果,还有远程在线的许辰懿。
直到手术间的小窗口被打开。
晁正声扶住妻子的手:“我腿软。”
是晁雨走过去,听医生说:“手术成功了。”
晁雨下意识回头去看了眼走廊。其实自重逢的那夜以后,她和辜屿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阴暗了一周的幽长走廊,至此好似终于被清晨的阳光照透。辜屿坐在那束光里,冲晁雨点了点头。
-
毛秀珍又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出院那天,晁雨帮她收拾东西,辜屿去办手续,葛洁和晁正声也来了。
晁雨同她开玩笑:“老太太,好大的排场。”
“那可不!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什么阵仗不值得?”毛秀珍哼哼唧唧:“要不咱买点豆腐吧?从此清清白白、一点儿疾病阴影都没有。”
“……老太太,卖豆腐那也是出狱时的讲究。”
一群人从出租车下来,又闹闹哄哄往毛家小院走去。晁雨和辜屿混在人群里,站得很远,彼此都没说话。
许辰懿终于对毛奶奶的病情放了心,贼兮兮地在线八卦:[你跟辜屿弟弟这次见面怎么样?]
冷冷冰雨:[能怎么样?]
Cici:[分开这么久再见面,你们说话了么?]
冷冷冰雨:[他刚回洵州那晚,简单说了句。]
Cici:[然后呢?]
冷冷冰雨:[没了。]
Cici:[没了?!?!]
又过了会儿,许辰懿不甚唏嘘发来句:[看来在你心里,那个夏天的事是彻底过去了。]
初秋阳光在手机屏幕上凝出枚光斑,晁雨盯着许辰懿发来的那句话看了许久。
是吗?彻底过去了吗?
如果彻底过去了,她现在是否能够在一众前来道贺的邻居中,更自然地走到辜屿身边,看着他眼睛跟他聊几句闲话。
比如“今天天气真好”。
比如“今天中午的菜色都是我妈安排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可她说不出任何闲谈。
她只能站得离辜屿越远越好。
按洵州的规矩,老人家重病出院,邻里街坊都是要来送红包道贺的,中午留下来吃筵席。所以各位老人家们现在也没走,坐在院子里喝茶嗑瓜子,用方言聊着天。
大开的院门外,探进一颗光头来。
晁雨一眼看到那是九叔。九叔不进来,就在院门口鬼鬼祟祟地看。
葛洁和晁正声忙着添茶待客,没任何人注意到他。晁雨只得自己走过去。
他扫了晁雨一眼:“回来了啊。”
晁雨盯着地面门槛的缝:“嗯。”
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尽管九叔从没承认过,晁雨心里却认定,两人曾是并肩的“战友”。只不过终是走到了分岔路口,说不清是谁先当了逃兵。
洵州可真是个厉害地方。一个辜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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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尴尬还不够,还来个九叔。
九叔把一只薄薄红包递给晁雨:“帮我交给毛秀珍。”
“你不进去吃筵席啊?”晁雨依旧盯着地面的缝:“我妈请了乡厨。”
“不进去了。免得他们总开我和毛秀珍的玩笑。”
“哦。”晁雨点点头。
九叔背着手往外走,末了回头:“对了,你晚上有空的话,来趟劝宁塔。我和你一起检查遍塔里,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把钥匙还回来了。”
晁雨应了声:“好。”
晁雨帮着葛洁张罗了两顿饭。入了夜,来道贺的邻居们都走了,她送毛秀珍回屋躺下,便按和九叔的约定去了劝宁塔。
九叔背着手站在塔外,仰着头也不知看什么。
见晁雨过去,两人之间也不像过去那样互怼了,也没什么话。沉默着走进塔里,里里外外检查了遍。
走出塔外,等晁雨锁了门,九叔对她摊开手:“钥匙给我吧。”
晁雨睫毛尖翕动了下,低头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她把那单薄的一把,从钥匙圈上卸下来,其他钥匙放回包里,那把捏在手里。
好薄,边缘割着她掌心。
她问九叔:“那边的进度怎么样了?”
九叔:“我上哪知道去。”
从晁雨的方案失败后,杜昱德和明恒宇应该开始介入劝宁塔项目。关于进度如何,晁雨是一点不敢打听。直到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
九叔说:“你当时走得太急,钥匙都没来得及还。这次把钥匙还回去,劝宁塔就彻底跟我们没关系了。”
一句话在晁雨心里扎了下。
九叔晃晃手掌:“钥匙拿来呀。”
晁雨也不知为什么,总想起毛秀珍躺在病床上,一双虚无的眼望向窗外,一寸寸挪、一寸寸挪,等灰蒙的眼神终于寻到劝宁塔,那眼神就定了。
“你磨蹭什么呢?”九叔见她迟迟不递过来,伸手去夺。
薄薄一片钥匙边缘太锋利,晁雨皮肤又细嫩,划出道血痕来。
九叔一愣,倒是晁雨自己轻捏了捏手掌:“没事。”
她背着帆布包转身走了。
九叔一个人在原地默默站了半晌,拖出句戏腔来:“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走吧,都走吧。我早知道,人是留不住的咯。”
-
晁雨埋头一路走、一路走。以前往返那么多次去扫塔,都是坐公交车,此时横冲直撞地一抬头,竟发现就这样走回了家。
并不觉得累。身体里太多发泄不完的精力似的,让她闲不下来、坐不下来。
她也不知还能去哪,背着帆布包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再一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录像厅。
晁雨神情变得愣愣的——因为她瞧见,曾经的录像厅变为了一片断壁残垣。
竟已拆迁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人在北京,竟然丝毫不知情。
疲惫感是陡然袭来的,大约她今天实在走太多路了,膝盖忽软得站不住似的。她往后倒退两步,坐在了路沿上。
一只拖着玻璃柜的三轮车骑过她面前。她抬头,发现是以前在录像厅前卖小吃的阿姨。
爆米花用老式的塑料袋装着,糖浆裹得一点不均匀,汽水里满是色素味道。也不知她们小时候,怎么就那么爱买。
阿姨看她一眼:“哟,好久不见。我正打算收摊。”
她丢给晁雨一包爆米花:“送你。”
“别别。”晁雨忙掏出手机:“我付钱。”
“没多少钱的事。”阿姨挥挥手:“我二维码都收起来了,懒得拿了。”
“录像厅什么时候拆的?”
“夏天时候的事啦。”阿姨道:“今天拆这里,明天拆那里。我看这老城也和新城区那边一样,要被拆得差不多咯。”
“那您,”晁雨问:“还在这卖东西啊?”
阿姨笑笑:“我想着会不会有人按以前的老习惯,找到这里来买。是我想多啦,哪还有那么恋旧的人呢。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你们才那么一丁点大,几岁的小孩,总不买票偷偷溜进去。”
“连你都这么大了。”她问晁雨:“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七。”
“是了。”阿姨点点头:“该变咯。今晚是我在这里卖东西的最后一晚,以后我也不来咯。”
她蹬着三轮车走了。
晁雨解开爆米花的塑料袋,掏出一颗爆米花来,放进嘴里。
真奇怪,是糖浆裹得太不均匀、还是她记忆错乱?她记得小时候这种老式爆米花甜甜的很好吃,怎么吃起来如此寡淡无味?
晁雨低头又在塑料袋里找了找,发现每一颗都是淡白,并没有记忆里裹满糖浆的那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望着街边屋檐。
那里也能望见劝宁塔的一角。
是这样吗?一切都该改变了?
再也不会有人来录像厅一遍遍看香港和好莱坞的老电影。劝宁塔也将变成所谓“差不多”的其他模样。
就像阿姨所说,再不会有人特意在夏天寻到录像厅这边来了。
她身后的草丛里有最后的虫鸣。等虫鸣一熄,这里更会安静得怕人了。
正当晁雨这样想着时,远远的脚步声传来。
晁雨手里拈着颗爆米花抬眸。
辜屿站在那里。没穿外套,一件黑T,单手插进长裤口袋。远远的,与晁雨隔着月光,隔着灯光。
晁雨没有收回眼神。
她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感觉。
是,也许太久没见,辜屿的五官映在她眼底显得有些许陌生了。可他又与她一样,会在乱逛的时候踏过青石板路,走到录像厅这边来。
原来还有像她一样,留在过去的人。
原来还有像她一样,眷恋恒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