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霏完全不知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对方平素清和的眉目变得异常有侵略性,但这侵略性从何而来,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未出阁的她来找他谈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就可以吗?
这是什么歪理?此人今日是吃错药了吧?
“谢呈,”林蕴霏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什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谢某以为自己将话说得很明白,”谢呈将她整个人纳在眼底,“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从进来到此刻,他的语气属实激起了林蕴霏的怒气。
在他眼里,她原来是会耽于情爱、这般不值得信任的人。
“国师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我出降与否,都轮不到国师来置喙。”林蕴霏昂起下巴睥睨他。
谢呈似是被这句话刺到,神色变了几变。
他压抑着五内中翻涌的情绪,短暂地阖上眼又睁开,面颊两侧的线条绷紧又松散。
“是我逾矩了,”谢呈眸中晦暗不明,“还望殿下见谅。”
林蕴霏见他平复了心绪,才坐下来道:“你知晓便好。”
尽管对谢呈的异常心生疑窦,她终是没追问,想留给彼此一些余地。
“我与他们看亲一是为了不拂陛下的旨意,二是为借机接触到那些新科进士,”林蕴霏谨记着来此的目的,故而没过多纠结适才两人间的龃龉,“我从未考虑过要与他们谈风月。”
她将话说得直接干脆,引得谢呈侧目。
自前几日听闻林蕴霏与人看亲,谢呈已然在高塔中烦躁了几日。
此刻听见这番话,谢呈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草木皆兵有多么不理智。
险些就在她面前露馅了,他悄然扯起唇角苦笑,心想真是失策。
“是在下误会了殿下。”谢呈恢复常态,眸中还有点未退的骇浪。
经历了这么一道波折,林蕴霏原先的怯意倒是也散尽了。
她借驴下坡:“今日我来寻你,是为两件事。”
谢呈将手一抬,示意她直说便好。
“这第一件事,我想请你替我想出个借口,打消陛下为我安排亲事的念头。”林蕴霏道。
“殿下这是又想让我弄虚作假?”谢呈即刻跟上她的想法。
林蕴霏寻找了机会将话抛回去:“不是国师说的么,我如今不该考虑此事。”
“我会向陛下进言公主这两年内不宜出降。”谢呈哑然失笑,稍后应承。
有他这句话,林蕴霏便再无后顾之忧。
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她将纸上内容铺展在谢呈面前,让他过目:“这是第二件事。”
谢呈垂下眼眸去看,纸上列着十几个人的姓名,为首是今科状元。
与其他人不同,江瑾淞的名字被画了个圈,想来非常得她重视。
“我分别去查了这几人的底细,觉得他们都是我能拉拢的人,”这份名单其实并不完整,林蕴霏有意在谢呈面前藏了一部分,“国师以为他们如何?”
“我今日见了那江瑾淞,他确乎有惊世之才。但他行止刚直,恐怕难为我所用。”
林蕴霏假作轻叹了口气,又似想起眼前有位能够帮她的人,对着谢呈一笑:“国师可有什么招借我支使?”
置于纸上的手悄然蜷起,谢呈淡淡道:“此人清直,有棱有角,金银权势都无法叫他心志动摇,是以他不会被林彦与林怀祺拉拢,同理之于殿下。”
“殿下如若真的想拉拢他,说起来,眼下就有一个好方法……”男人扫来高深难测的一眼。
“今上欲撮合你与这位状元郎,殿下大可顺势而为。”
林蕴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然谢呈这番南辕北辙的话该作何解释。
往日最是进退有度如谢呈,今日竟会接二连三地拎不清状况:“你……”
在林蕴霏发作之前,谢呈及时挽回:“像他那样的人,殿下只得用诚心打动。”
“以他的性子,要不了几日便会在朝中各处碰壁,”生怕林蕴霏问询,谢呈用长段不停的话堵住她,“亲历事后才能刻骨铭心,江瑾淞会明白想要在朝中做那普渡万民的清流孤舟没那么容易,到时殿下攻心为上,或能将其收服。”
“但这终究是一种手段,人心难控,我不能向殿下保证结果具体何如。”
“至于纸上另外那些人,殿下择选得很好,只需按照我此前教与你的话去一一实行便可,”一下子将话全部说尽,谢呈明着赶人,“今日我身子有些不适,倘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要问了,就离开吧。”
林蕴霏注视着他,对方的脸色略显苍白。即便那是托辞,她也不会行雪上加霜之举:“国师好好歇息吧。”
走至门口时,她回首看了一眼。谢呈抿着唇,浑身又透着无以形容的寂寥。
沉默地打道回府,马车上林蕴霏将谢呈今日的言行细细回想了几遍。
恰似四月晴日里暗暗侵袭的一缕暑气,她在临丰塔内沾染的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等闲不容人嗅出来。
楹玉瞧着林蕴霏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曼言唤殿下。
林蕴霏抬头对上她,眼前一亮:“楹玉,我且问你,若有一男子对一女子说‘你勿考虑姻缘之事’,他这是何意?”
“他是不让那女子考虑与别的男子连理结枝吗?”楹玉问道。
细思后,林蕴霏答说:“算是吧。”
“那便对了,”楹玉拿定了主意,“这男子之心昭然若揭。”
林蕴霏见她眸中笃定,不禁追问:“何解?”
“奴婢在话本里瞧多了这样的桥段,此男子分明是心悦那女子,却又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于是旁敲侧击,不让女子与别的男子往来。”
谢呈心悦……她?林蕴霏被狠狠呛着了。
绝无可能,谢呈那样的浮云怎么会为谁停留。林蕴霏刹时就掐灭了这堪称离奇的想法。
“楹玉,”她麻着脸皮正色道,“你还是少看些话本罢。”
*
潜睿出来收拾桌上放着的书,惊奇地发现谢呈捧着这书看了一上午,竟是一页都未曾翻动。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这几日谢呈的心不在焉便是最好的回答。
他虽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对与谢呈有关的事素来细心,是以谢呈前段时日的话再也无法令他信服。
“主子,”潜睿站在谢呈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对嘉和公主究竟是何种感情?”
谢呈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他,清楚再隐瞒无异:“如你心中所想。”
答案说出口的那一瞬,谢呈觉得心中像是缺了一个角,空落落的。
潜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却下意识替他分辩:“她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主子会喜欢上她也正常……”
紧接着,青年又不说话了。
因着一旦谢呈喜欢她,那么他最近的行止便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缘由。
那个缘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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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潜睿不敢往深处想。
他了解谢呈,恰如谢呈了解他。谢呈说:“想问什么便问吧。”
这句话给了潜睿几分直言的勇气:“主子帮嘉和公主夺嫡成功后,还会依照起初的计划行事吗?”
谢呈的面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或许可以算是迷茫。
而后潜睿听见他说:“我也不清楚。”
那便是不欲按照原计划进行了,潜睿洞若观火:“主子只管凭心而动,属下誓死追随您。”
*
翌日,文惠帝传了林蕴霏问话,话题自是逃不开择婿。
林蕴霏搬出她去谢呈那儿问来的话,煞有介事地苦着脸,说自己大抵是要嫁不出去了。
文惠帝当即变了脸色,但宽慰她说会去与谢呈详谈。
在府中等了几日宫中也无声息,林蕴霏便知谢呈将他人劝住了。
殿试之后,短暂地出现了一段平和日子。
姚千忆忙着在后宫中学习女官事务,江瑾淞进入女学上舍授课。
林蕴霏则根据名单四处游说学子,偶有闲暇去女学瞧一眼近况,顺道在江瑾淞跟前多露露脸。
今日她在斋屋外偷听了江瑾淞授课,可惜她来得迟,只听到没两句。
此人未有辜负林蕴霏的期待,将书中内容讲得深入浅出,仅仅两句,便可窥得其功力。
眼见着散学后江瑾淞就要出来,林蕴霏旋即转身,不料对方主动叫住了她。
两人行至偏远幽静之处停下。
这一凑近,林蕴霏惊觉短短几日,他的面容愈发清癯。
既是他寻她,她沉默地等他开口:“我想我明白了殿下那日的话是何意。”
“所以学士这是做好了决定?”林蕴霏似笑非笑。
“三皇子与六皇子皆来寻过我,”江瑾淞坦诚道,“我拒绝了他们。”
他并非全然不知仕途艰险,只是心中尚存侥幸,以为直属于天子的翰林院或会是个治学净地。
这半月来,江瑾淞亲眼目睹翰林院内泾渭分明的派系,才知他所想何等天真。
林蕴霏看出他身量清减的那刻,就明了他近来心志恐受催折。
但她未有想到的是,江瑾淞眸中的烈火非但没有熄灭,还燃得欲烈。
林蕴霏脑中适时蹦出一句话,他是被压折也会弹得更高、立得更直的青竹。
“江某想问殿下,你心存何志?”江瑾淞眼眸紧盯着她。
这句话听着分外耳熟,林蕴霏转念想起来她在几日前才问过对方类似的话。
身份颠倒,竟完成了一次谁都想不到的轮回。
青年问出这句话,他便是已经猜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林蕴霏分毫不让地与他相视,坦白说:“说来惭愧,我不似学士胸怀高义,行事之间确藏私欲。”
江瑾淞又问道:“我若成为殿下的幕僚,殿下能许给我什么?”
他应是头一次与人谈判,不懂得待价而沽:“三皇子与六皇子愿意予我高官厚禄。”
“目前的我没有什么能给学士,”林蕴霏不介意将话都揉开了讲,“学士不妨三思而行,毕竟他们即刻就能将学士推向重臣之位。学士在其位就能谋其事。”
“但我敢向你发誓,有朝一日若我得以如愿,我会尽力筹谋一个盛世。”
林蕴霏不知晓的是,此刻如织光影在她眸中流转,夺目非常。
“这便够了,”江瑾淞对掖双袖,“在下愿意辅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