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不知饱(12)
    方四娘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眼神发直,动作迟缓,与之前上菜的那俩女婢十分相似。

    她之前问那小妖时,对方说自己的蘑菇毒只致幻不会成瘾,她只当蘑菇妖没说实话。

    如今看来,叫人成瘾迷失本性,这种事情未必只有妖能办到,人一样可以。

    “就凭他们,还杀不掉我。”

    方四娘周身,从地面山刮起一阵旋风。

    入冬后落下的枯黄树叶,被旋风卷起,越飞越高。

    随着四娘一声冷笑,这些树叶就像小刀般,向着围住她的僧人,道士,抓妖师们飞去。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有被刺穿手掌的,有被割破脸的,还有的整个肩膀都被贯穿。

    但他们的伤口处,都有一团黑烟冒出来,这些人发直呆滞的眼神,不一会就清澈如常了。

    第一个恢复清醒的,是个络腮胡子抓妖师。

    中年大汉先是一阵狂喜,拱手对着方四娘就要道谢。

    可当他瞧见,四娘驱使着妖火,焚烧着半空中乱窜的黑烟时,他表情顿时就变了。

    “没想到我竟然被一只妖孽给救了,别以为你假惺惺的,本天师就会领你的情,先杀了你,再抓了这个害人的掌柜子,斩妖除魔,老子我虽死不悔。”

    看出来方四娘一定很强,这中年大汉,也是奔着豁出去的念头就要出手。

    方四娘瞟了他一眼,手中妖火向着他就丢去了一缕:“废话真多,那你就去死吧。”

    这中年大汉,连方四娘的衣服角都没机会碰到,就被妖火吞噬了,整个人浓烟滚滚的又跑又叫,刚才舍生取义的气势也彻底没了。

    “阿弥陀佛。”一个老和尚,脱下自己的袈裟,向着大汉身上丢去,将妖火给阻隔住了。

    还有一个年轻道爷,取出御水符,口中念念有词。

    符纸在他指尖自燃,一阵瓢泼大雨,也浇在了大汉的身上,整个院子里只有他头顶下雨,妖火是灭了,但他也被淋成了落汤鸡。

    “不想死的就滚,别在这碍我的眼。”

    方四娘一眼看过去,这次没人再高喊降妖除魔了,除了那个老和尚,全都一溜烟扛着中年大汉跑走了。

    老和尚瘦高个头,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两条白眉特别长,能垂过下巴。

    “你还不走,也想除妖?”

    方四娘对于这些僧道师,向来没啥好态度。

    毕竟没修炼成妖时,就被猎户杀,成了妖后又要被这些人杀。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从僧袍里拿出个锦囊。

    “女施主莫要误会,贫僧并未中毒,人分善恶妖亦如此,这里有丸丹药,施主拿去服下,对你或许多有助益。”

    他自幼研习医术,出家为僧后,也发宏愿,要救治十万万生灵,一世做不到,就轮回千百世去救。

    偶然之下,他察觉到这酒楼不对劲,所以假意喝了汤,实则是为了蒙混进来救人。

    所以方四娘在酒楼,杀镜妖,救公主,识破石掌柜红汤操控人心这些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

    而他也看得出来,方四娘身有重伤,这才相赠丹药,就算是妖,若有悲悯良善心,在他看来一样该救。

    “不必了,你这药医不好我的伤,自己留着吧。”

    药是好药,对她却无用,反倒糟蹋好东西了。

    长眉僧收回手:“也罢,若是女施主将来有需要贫僧相帮的地方,尽可以来伏虎寺。”

    又是伏虎寺的,果然是皇家寺庙,这帝都内外,有点风吹草动,这些僧人就会出现。

    待到长眉僧也离开后,方四娘饶有兴趣的问道:

    “石掌柜,叫我瞧瞧,你还有什么手段。”

    小小一家酒楼的掌柜,能蛊惑人心,与镜妖交往甚密,又娶了个借尸还魂的念鬼当娘子,还真是有够能折腾的。

    石掌柜双手摊开,笑容轻松:“拦你这么久,娘子已经走远,我这条命或杀,或烧随便你拿去就是了。”

    “她走不了的,不信你瞧。”

    方四娘向着院子的小门一指,蘑菇妖怯生生地露出个小脑袋瓜。

    “夫君。”

    石山生说的话话,她都听见了。

    只叫出这两个字,小蘑菇妖嘴一瘪,眼泪唰唰的往下落。

    神情从容的石山生,看见她的瞬间,就淡定不下去了。

    “娘子,你怎么没走。”上前将人护到怀里,就算再着急,石山生的语气也很温和:“别怕,我在这呢,不会叫她伤害你的。”

    “谁说我要伤她了。”

    方四娘心里觉得好笑,要真想出手,面前这俩都死上百十来回了。

    “但她必须跟我走。”

    然后方四娘就将云昙魂魄,无法进入酆都的事情说了一遍。

    云昙对石山生昔年有恩,他听罢忍不住说道:

    “云姑娘的尸身,入土为安的事情我可以来操办,一定将她风光大葬,算是我夫妻俩的赔罪。但我能否再寻一具尸身,叫我娘子借尸还魂,这样你就不用带她走了。”

    小蘑菇妖听完,有些心虚的说道:“可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云昙了,夫君你……”

    她怕石山生会嫌弃,毕竟云昙昔日是花魁娘子,才貌双绝。

    寻具尸体容易,再想寻个花容月貌的却难。

    “只要是你,哪怕是瘸子瞎子,我也照顾娘子一辈子。”

    石山生从一开始,在意的就不是一副皮囊。

    他从小是孤儿,被养父从山里捡回家,所以给他起名山生。

    这个爹靠一个小汤馆维持生计,可却有酗酒的毛病,喝多了就怨天尤人,然后对他大打出手。

    在稍微大些,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踩着板凳熬汤,赚的钱都被这个养父拿去喝酒了。

    十二三岁时,这个养父把自己喝死了,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左邻右舍都道他可怜,又变成没了爹娘的孤儿了。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高兴,那种每天活在恐惧里,时刻提心吊胆会被打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那时的石山生,就想凭手艺,熬出一碗最好的汤,结果却是酒香也怕巷子深,汤好用的料就贵,左邻右舍吃不起,达官贵人又不会屈尊降贵来他的小铺子。

    最后他寻遍山珍美味,熬出的汤,却连租铺子的钱都付不起,被人乱棍打出店门。

    也是那天,他遇到了人生里,唯一的贵人云昙。

    他摔倒在对方的车马前,云昙问过缘由,没有给他银子救急,反倒要了一碗红汤。

    喝过后,只说了个好字,却叫他的铺子起死回生,从此在帝都打出了名号。

    可是好景不长,长庆公主微服出宫,喝了他铺子里的汤,赏了银子,回宫后就将红汤设为御膳。

    那时他也以为,凭着御膳的头衔,他熬的汤,可以被更多人喝到。

    每次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大家喝了他的汤,露出满意的笑容,夸上一句好汤。

    结果他哪里知道,设为御膳的菜,寻常百姓是不能吃的。

    这破天的富贵他是接住了,可御膳的名号,却夺走了他赖以生存的手段。

    石山生原地转了一圈,看着气派的酒楼却笑容凄然:

    “那会我意气风发,盘下这个酒楼,满脑子想的,都是做出更好的汤,结果红汤不能熬了,我一下入不敷出,连酒楼都要撑不下去了,我就想不明白了,都是吃饭喝汤,为何皇家的人吃得,我们老百姓就吃不得了,而且断了我的生计,还好像给了我多大的恩赐一样,是不是很好笑。”

    而就在他最难,对家又派人来闹事的时候,那个雨夜,他甚至收拾好东西,准备把酒楼抵押出去的时候。

    云昙跑来找他,无论多困难的局面,这个娘子总是笑容满面,好像在她那就没有愁事一样。

    从来没有人,这么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不求回报的照顾他,理解他,支持着他。

    哪怕这个娘子,根本不会隐瞒情绪,很快他就发现对方不是云昙,应该是妖精。

    但是他一点都不在意,还努力帮着云昙善后,不叫她的身份被人识破。

    直到云昙的身上,开始传来腐烂的味道,镜妖也找上门来。

    他那时候才知道,没有足够的寿元,他的娘子会死。

    而娘子心善,每次帮人在幻境里心愿得偿,也只摄取一点点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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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根本是入不敷出。

    所以他答应了镜妖的条件,以熬煮出新的汤为由,将长庆公主吸引来酒楼,照了镜子后,被镜妖顺利取代。

    而他能得到的,就是镜妖每十天,会送来一只琉璃瓶,里面装满了寿元。

    他再熬煮进汤里,哄着蘑菇小妖服下,帮她温养云昙的这具尸身不再腐烂下去。

    现在镜妖死了,不会再有寿元被送来,这些事情说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对不住啊。”长庆公主满脸自责的走进来。

    她本来是在院子外面偷听,太好奇方四娘要干嘛。

    结果哪曾想,因为自己喜欢红汤,本来是好意求着她皇帝哥哥,选为了御膳。

    可她真的不知道,会给石掌柜带着这么大的麻烦。

    “你们放心,我用鸾轿送你们出城,那些抓妖师不敢为难的。”

    石山生用汤,控制了那么多的抓妖人,只怕他们畏惧方四娘一时离开,但酒楼必然被紧盯着了。

    这夫妻俩一离开,就得被擒下不可。

    至于石掌柜控制他们,完全是因为这些抓妖的人,发现了他娘子的异样,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用这个办法。

    但是石山生,还有蘑菇小妖,却向着方四娘看去。

    显然长庆公主的车架,那些抓妖师不敢冒犯,但这位要是不放行,他们夫妻俩一个也走不掉。

    蘑菇妖咬咬牙,直接跪在了地上:“前辈,我没了妖丹,很快也会死的,但是我夫君得好好活着,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背地里为了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他害人也是为了救我,所以你要杀就杀我吧,给他一条活路好不好。”

    石山生没有求,只是淡然道:“没有娘子,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不如一起赴死,咱们来世再做夫妻。”

    长庆公主看得,眼圈都泛红了:“狐仙姐姐,你就给他们一条生路吧,毕竟他们没害死过一个人。”

    “可这些人阳寿被夺,必须有个交代。”方四娘的话,透着一种淡漠的不近人情。

    但在场的人也无从反驳,人家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结果如今只能活到七十八,这与夺人性命又有何区别。

    “你们走吧。”

    但谁也没想到,下一句话,方四娘直接放行了。

    “啊!”小蘑菇妖整个人都傻了。

    看着她那样,方四娘一脸嫌弃的说道:“正好我嫌命长,你吸纳走的寿元,我替你还了。”

    “前辈!”小蘑菇妖更加不敢置信了:“你对我也太好了吧,可咱们明明萍水相逢啊。”

    “看你没妖丹,太可怜,以后别害人,每年今天来此地城隍庙一趟,我分你些寿元。”

    方四娘伸手一指石掌柜:“直到这人寿终正寝为止,就成全你们做一世夫妻。”

    若非这小妖,一句她没有妖丹,命不久矣,方四娘心有触动,否则也不会管这闲事。

    长庆公主在旁,看得直拍手:“太好了,石掌柜你放心,你虽然害我吃了不少苦头,但也是我咎由自取。等到回宫后,我就叫皇兄撤了红汤不再为御膳,你随便拿去卖,本公主之前是真不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好心办坏事了。”

    石山生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多谢前辈,多谢公主,不过我想带着娘子离开帝都,人生苦短几十年,我想叫她看遍天下美景,吃遍美味佳肴不虚此生。”

    就连过惯锦衣玉食的长庆公主,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

    再次拜谢后,石山生就带着小蘑菇妖,直接离开了酒楼。

    这些身外之物,他都不在意,只要娘子在身边,对于石山生来说哪里都是家。

    而长庆亲自坐镇,护送他们出城,方四娘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禁摇摇头。

    这人心果然是最难懂的,有的薄情寡性到,人神共愤。

    却也有这种痴心无悔,不择手段,也只为守护一只小妖的。

    就在方四娘,似有所悟时,忽然天上一阵电闪雷鸣传来。

    无数闪电向着城门的方向,劈天盖地的落下。

    方四娘脸色一变:“坏了。”

    她的身影,瞬间在院子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