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遗憾地掂了掂已经空掉的酒坛,叹息道:“可惜了,你回来晚了,这坛已经被我们喝空了。”
江遇却不明所以,他冷静地道:“无妨,我本就不胜酒力。”
越知初却粲然一笑。
“小遇,你今年其实也十八了吧?”她忽然问道。
江遇眸光闪了闪:“小姐说过,我十七。”
越知初又是一笑,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江遇的头:“你呀……”
“我说你十七,那也是随口胡诌的。你我本就差不多大。我只是,想寻个由头,硬是让你必须比我小。这样,口头上总归是我占了便宜。”
她收回那只手,改为托住自己的下巴,目光迷蒙却滔滔不绝地说:“其实……你都十八了,便是娶妻,也是天经地义。何苦这么烦忧呢?”
她的脸色微微泛红,因着酒精的缓缓渗入,整个人都显得懒散起来。
江遇却像忽然被人戳中脊梁,他坐直了身体,高声反驳:“我无意娶妻!这和我几岁没有关系,倒是小花——她,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母亲怎么能……怎么能忍心……”
“可你心疼她呀!”
越知初无视他的愤慨,笑吟吟地打断了他,看起来竟有些没心没肺:“你既要做活菩萨,自然是要普度众生的。小花信任你,她娘自然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你若是她娘,你又当如何呢?”
江遇被她问得一怔,愣愣地沉默了。
“你看。”越知初满满地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说:“你或许也会这么做吧?人之将死,对女儿唯一的期许,只有活下去。你偏巧在此时出现了,你这样的好人,可不是小花唯一的救命稻草么?”
“可是——”江遇的语气仍然气愤。
他当然知道,越知初说得有理,可他仍然不能接受,小花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娘却张口就说“许配”。
哪怕让他认了小花做义妹,江遇的心里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江遇。”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越知初忽然认真地凑近了江遇的脸,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这世道,女子就是这样活的——她们没得选。小花她娘,或许也曾寄希望于别的。可能是父母兄弟,可能是男人,可能是家里的几亩瘠田……但是天灾一来,她的天便也跟着塌了。小花没有提到她爹,你也没提到,只怕她爹早就不在了吧。这样的乱世里,你还能指望一个女人,怎么做呢?怎么做,她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怎么做,她能放心地咽气?”
越知初一连串的追问,让江遇又一次陷入沉默。
此时,一旁一直在左顾右盼的周运却幽幽地开了口:“是啊……一个女子,纵然她再有心,想护住她的崽,可人死灯灭,她再不甘心、再不放心,也什么都做不到了吧。”
他这么一说,听得越知初心里一酸。
周莲染……
那个苦命的女子,她又何尝不想护住自己唯一的儿子呢。
可她若是知道,她那托付终身的男人,在她死后,不惜派人,数年间不断追杀自己的亲儿子……
不知会不会,做鬼也想杀了谢轩。
江遇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愤怒也褪去不少,转而心疼起周运:“抱歉……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周运却对他淡然一笑:“无妨。江长老,我并非有何心结过不去,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庸人自扰。”
越知初欣慰地看着他们的交谈,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拍了几下。
“好了好了,你们别把气氛整得这么沉重嘛。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必要自责。小遇——”她看着江遇:“那……你是怎么回复的?打算怎么安置小花?”
江遇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蹙作一团:“我……我自是拒绝了。可她直到死,还是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开。眼睛……也没有闭上。”
越知初顿时理解了他的郁郁。
一个命不久矣的苦命女子,死不瞑目地等着你答应她的请求,还遭到了拒绝……
那个画面,就算她见了,只怕都很难在心中抹去。
何况,是江遇这样一个,心肠柔软的人。
于是越知初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
她话锋一冷:“你记住,不是你的错。如果她们能好好活着,如果她们能有一线生机,压根不会,走到要向你临终托孤这一步。”
江遇木木地看着她。
越知初用手沾了碗里最后的酒渍,在桌上画了起来,边画边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她们,我们就……”
江遇和周运齐齐看向她画完的水渍——
是一个“蛾印”。
“我们就把它,除掉。”
越知初画完,静静地看着蛾印,轻轻地吐出这句话。
她坚定而灼热的目光,比烈酒还要滚烫。
周运顿时感到气血翻滚,他率先应和:“没错!让那些真正的罪人,付出代价!”
江遇心中,也泛起了一股陌生的情绪。
他其实……
从来没有过什么强烈的“复仇之心”。
越知初在江边救下他时,就问过他,“你恨吗?”
当时的江遇,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迷茫里,他喃喃地反问:“恨?……什么是恨?”
——他记得,那时的越知初,就对他摇了摇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也就是个八岁的女童,越知初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罢了。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或者,你会彻底忘记。没关系,到时再说吧。”
如今再看越知初和周运,江遇好像忽然理解了她当初说的,“恨”。
他以为天灾,乃是神明之罚,纵然那场洪水毁了他的家乡,和他赖以生存的一切。
可他从未切实地“恨”过什么。
因为,他无法恨“天”。
恨天?
以人之渺小,又能如何呢?蜉蝣撼树?
可越知初似乎总在告诉他……
“天罚”,只是那些“人祸”的托词。
就像周运,他连自己的亲爹都无法原谅。
他们,似乎都相信,善恶皆因,必有业果。
江遇此生第一次,真诚而决绝地说出了一句:“好,鱼肉百姓,罪有应得。若上天不罚,我们便替天行道。”
越知初惊喜地轻呼一声:“小遇!”
江遇对她微微低头:“小姐,我明白了。江遇……必竭力助你——”
他又看了看周运,“也助你,铲除凌轩门。”
周运看着他,眼中再次泛起熠熠的光。
越知初却没忘记她心头的疑惑:“所以……小花,你到底怎么安置的?”
她知道,以江遇的性格,小花的娘亲死了,他断然不会对小花弃之不顾。
可他一直避而不谈,很不像江遇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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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遇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那是越知初从未见过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一般的——阴冷可怖。
江遇沉默了半晌之后,才冷若冰霜地说:“小花……死了。”
越知初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
周运也手足无措地撞到了手边的酒碗,在这寂静的灶房里,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怎么回事?”
越知初的语气,也冷得像极寒的冰川。
江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像是胸中烦闷始终无法疏解,令他的气息都变得不畅。
他再度开口时,手指不自觉地狠狠攥在了一起,甚至攥得他指节发白——
“小花说,她娘教过她,被……夫家嫌弃的女子,是没有活路的。与其这样,她宁愿……和娘亲一起去了。”
江遇说这番话时,眼前不知看见了什么,让他不忍直视,痛苦地闭上了眼。
“砰——!!”
越知初却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碗筷霎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听得人心头一颤。
越知初怒吼:“一派胡言!”
她气极,犹嫌捶桌子不够泄愤,一把将手边的碗筷掀翻在地,瓷碗掉到地上,跌跌滚滚,立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越知初的眼睛,都因这顷刻之间的暴怒而变得通红。
一派胡言!
她气得几乎浑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她努力了那么久!
她明明……努力了那么久!
她明明……曾以一己之力,改变过这个世道!
女子……
女子,分明,可以换一种活法!
她明明已经成功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她曾一手建立的那个美好王国,会一步一步,又走到了如今这个田地?
越知初眼中布满了愤怒、不甘、不可思议。
周运虽然也为这个消息感到心痛,却更为越知初突如其来的失控感到震撼。
他此刻还不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位“小姐”,这位既神秘而又一贯胸有成竹的“大当家”,其实已经活了将近一千年。
他也还不知道,越知初——
在很多世以前,在还不叫“越知初”这个名字之前,在叫作“周运”的这个灵魂还尚未投胎出生之前……
这个女子,就早已改变过这个世界。
她早就,让“女子活着就得嫁人”、“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不出去的、死了男人的、失了名节的,便只能死”……
这样的“成规”,彻底被推翻过。
周运以为,越知初是感同身受,心疼小花母女的遭遇。
可他万万想不到——
真正令越知初痛心疾首的,是她用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达成的成就,她几百年来从未停止过、奋力追求的信念,在旦夕之间,被彻底毁了。
或者说,在此刻,这个瞬间,她忽然被一盆冷水泼醒了。
明明她已经做到了。
明明她以为,已经改变了。
原来,什么都没有变……
——可能,从来,都没有变过。
越知初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已经让人无法再读出她的情绪。
她说:
“江遇,传令各部,我要发布——悬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