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二场戏(六)
    随着这一句轻语,越知初骤然放开了握剑的手,她的软剑霎时间由于她的卸力,有了顷刻间的反弹,剑柄有了一瞬的震动。

    而就是那转瞬即逝的片刻失控,让谢轩没能第一时间带着手里的剑锋躲闪,越知初的左脚尖轻轻踮在了地上,利用一触的发力,整个人向后仰去,而在她那如花一般的笑靥背后——

    一张戴着银制面具的脸,赫然出现在谢轩眼前。

    那张放大在眼前的脸,被遮盖在面具之下,谢轩看不到那张脸上完整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满怀恨意的眸子。

    一双,莫名让他感到害怕的眸子。

    可随着那张脸的贴近,同时让谢轩感到震惊的,还有一根插入他心脏的……飞刀。

    在不足一步的距离下,面具男子手中的飞刀,以十成的功力猛然扎进了谢轩的心口。

    那几乎已经宣告了他的败局。

    谢轩原本运气的经脉因这意料之外的一击,瞬间遭受了反噬。

    他整个人也因这心口致命的一刀,顿时失了后继之力,再也拿捏不住手里的软剑,只能任凭越知初的软剑跌落在地。

    可谢轩毕竟是多年习武之人,即便在自身凶多吉少的情境下,他仍然用最后的毅力,击出一掌!

    越知初早已退开,眼见他这垂死的奋力一击,她连忙伸手将面具男子向后一拉——

    幸好,及时将人拉出了谢轩那一掌的威力范围,面具男子也足够警觉,配合地向一旁侧过了身,令谢轩那一掌没能击中他的躯体。

    只是,那一掌掌风的波及,从面具男子的耳边刮过,反而将他戴在脸上的面具震开,原本系在他耳上的、绑着面具的绳子,断了。

    谢轩已经被击退到另一棵桂花树下,整个人躺倒在地。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的飞刀,这把刀扎得很深,显然已经伤到了他的要害,伤口处反而没有流出很多血,可谢轩已经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明知死期将至,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不死心地瞪向越知初:“你……你究竟是何人……”

    越知初这一次没有再对他反唇相讥,也没有再露出怪异的笑容,她反而从容地站在面具男子的身后,轻轻地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你想告诉他吗?”

    面具男子自从方才意识到耳边的挂绳断开,他的手,就立刻接住了将要从脸上滑落的面具,捧在脸前,以保持面具戴在脸上的姿态。

    听到越知初这一问,他才直起身转过了脸,直直面对着谢轩,手里举着面具,在面具的阻隔下,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站定在谢轩眼前。

    在谢轩带着几分不屑、又带着一丝疑惑的目光下,面具男子这才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面具。

    谢轩的眼睛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口中更是像急火攻心一般,呕出一口血:“你……?!”

    周运直直地迎着他惊诧的目光,脸上也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他张口轻轻地说:“好久不见了……父亲。”

    谢轩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般,他躺在地上,挣扎地昂起头,用最后的气力,还想勉力维持“父亲”的尊严,他颤抖着嘴唇,不断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周运索性蹲到了他面前,平时着他由于重伤而变得虚弱的面容,敏锐地发现谢轩的鬓边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他心里却只觉得讽刺,于是又一次问谢轩:“你是想问,为什么是我?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谢轩不甘的眼神一刻也不肯离开周运的脸。

    这是他的儿子,他苦寻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的儿子。

    也是,趁他不备,亲手将飞刀扎入他心口的人。

    可面对这样的儿子,谢轩却只能张了张口又闭上,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忍受着胸口不断传来的剧痛,眼神却逐渐越过周运,死死盯住了站在周运身后的越知初。

    似乎比起即将身死的结局,他更有还不能放下、还无法打开的心结——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白手起家,凭着他的果断与取舍,好不容易爬到了江湖巅峰,好不容易让谢家凌轩门的名号响彻天下,如今……

    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伙同外人算计,在最风光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要丧命。

    周运见谢轩只是瞪着越知初,却始终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沉浸在“失败”的茫然中。

    他忽然露出一个凄然的笑,似乎是觉得意料之中,又似乎替自己觉得可悲,周运浅浅地摇了摇头,打算起身。

    可一看周运要走,谢轩又急了,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周运的衣角。

    他费劲地在地上挪了挪,好不容易才凑近了周运一点,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运儿……”

    周运正要起身的动作一滞,再次皱着眉转头去看谢轩。

    谢轩的面色越来越惨白,约莫是胸口的刀伤正一点一点地剥夺他的生气,此时的谢轩看起来,再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也没了凌轩门门主的意气风发,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将死老者,毫无分别。

    谢轩总算问出了那句话:“你……还在恨我,是吗?”

    周运冷冷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父亲,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临死前的惨状,竟同眼前的男人逐渐重叠在一起。

    周运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眼眶红了,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却并没有放任自己的悲伤,反而竭力克制着,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反问:“我不该恨你吗?”

    谢轩看着他陌生而熟悉的脸,拼命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上儿子的脸,可他够了半天,却仍然够不着。

    谢轩颓然地垂下了手。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却仍然放不下他作为凌轩门门主的骄傲,只好故作平静地说:“你……该恨我。该恨。”

    周运又看了他一眼,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决绝地起了身,走回了越知初身边。

    越知初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这对父子。

    从定下今日来茉安园的计划起,周运就成了整个坠叶最积极的那个。

    甚至,表现得比池家兄弟还更迫不及待。

    她原本想,纵然在周运的口中,他和谢轩之间,只剩仇恨。可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或许,真到了紧要关头,周运会动摇也说不定。

    可直到刚才,周运亲手给了谢轩致命一击,越知初便善解人意地打算留给周运正面对质的时间。

    她没想到的是,就算死到临头了,谢轩对着自己的儿子,能说出的,也只有一句“你该恨我”。

    她不禁再次心疼周运,如同她当年心疼池家兄弟,和第一次见面就心疼的时冬夏。

    于是,越知初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她径直走到了谢轩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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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问:“事到如今,结局已定。谢门主,就没什么想说的?”

    人死之前,或许都会回忆自己这一生。或许……会有迟来的,忏悔。

    可谢轩一听到她的声音,眼中再一次涌上狠绝。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对越知初动手,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仍然清晰地被越知初捕捉到。

    最终,谢轩却只能倔强地笑了一声,垂头看向自己开始发黑的手掌。

    那是周运下的毒。

    他竟然还在飞刀上涂了毒。

    谢轩放弃了挣扎,他仰面任由自己躺到了地上,对着黑茫茫的夜空,眼神逐渐涣散。

    越知初却还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她又问了一遍:“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轩,你敢说,池洛、时雨、周莲染……这些无辜因你而死的人,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谢轩缓缓地阖上了眼,像是已经精疲力尽,满不在乎地说:“没错,都不记得了。”

    越知初的双手又紧紧地攥在一起,几乎要将她自己的掌心掐出伤痕,她厉声道:“好!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便替你回忆回忆吧。我若是说得不对,还请谢门主,务必不吝赐教。”

    她知道,周运涂在飞刀上的毒,就是她向时冬夏要来的“倮虫”。

    她见过安恒之中毒之后的惨象,也知道一旦毒发,谢轩很快就会神志不清。

    幸好谢轩功力深厚,又长期研制毒药,本就有一定的抗毒能力,距离他毒发,还会有点时间。

    “时雨,是你从乡间买来的孤儿。你说她聪明机灵,有用毒的天赋,于是把她留在凌轩门,亲自培养。”

    越知初盯着地上的谢轩,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开口:“她还有个弟弟,叫时云。你买来他们姐弟俩,却强行将他们分开。一个,跟着你学毒;一个,交给了你的爱妻凌茉茉,传授暗器。”

    越知初说着,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十三岁的时冬夏。

    ——那时候,她还叫,时雨。

    “虽然,时雨和时云,都在你的凌轩门内饱受折磨。你动辄就要时雨替你试毒,给她吃各种各样的毒药,把她放进有各种毒物的地牢……让她生不如死;而时云,更是被凌茉茉日日打得遍体鳞伤,还因为一次饿得站不稳,无意间撞到了谢迎,就被凌茉茉生生打断了腿!”

    说着时家姐弟的过往,越知初的声音开始颤抖:“可他们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为了彼此,为了有朝一日还能相见,为了……他们或许还能看见的,新的人生。”

    “他们都暗暗发誓,要成为凌轩门最好的死士,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为你执行任务,也就还能有见面的机会。”

    越知初脸上的表情变得悲愤不已:“可你……在外佯装‘悲天悯人’的凌轩门谢门主!你又怎么会那么好心,怎么肯让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真能怀着对彼此的思念,心有牵挂,好好地活下去?要是那样的话,你一心期盼的‘完美死士’……就再也无法,成为你想要的那种杀人工具了,是吧?”

    越知初想到此处,忍不住一脚重重地踩到了谢轩的手上,用力狠狠地碾着。

    她知道,谢轩此时未必还会感到多么疼痛,毕竟他中了毒,心口也已经有了重伤。

    但她只要一想起小小的时冬夏,在血泊中满身污泥、满脸绝望的样子,再看到谢轩这张虚伪的脸,就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一寸一寸地将他剁成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