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日祁聿朝上头秉笔下了帖,今日司礼监整个气氛淤滞,连带廷内二十四局好似都阴了层气压。
早膳一等二等等不到祁聿身影,刘栩沉眸看右手边呈月。
他正用得好,此刻小口小口饮茶,脸上无浑的色彩,依旧老成持重端方自若。
陈诉搁下筷子,众人相坐皆沉静,无人启语。
他澹然觉得,再过两刻祁聿不出现,便能去收尸了。
只是老祖宗......
陈诉余光悄然瞥去,只见掌印脸略衔几分阴翳,晦暝得吓人。手上不舍搁碗,还想给祁聿留口饭食。
目光不觉绕回对面,边呈月眼底冷静沉稳,不算富有绝对自信那种,就稀松随意,好似表明:祁聿死不死都可,并不甚在意。
这才是记日第一天,两个月日子还长。
屋内这种几近屏息状态实在让人不适,边呈月手上盏子落桌。
“至多废了,不会要他性命,老祖宗不必忧心。您心尖上的人儿子省的。”
其实废了,接下来稍稍再碾压下,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祁聿有两条命与旁人不同,他必须活着‘死’。
剩下一条命要送给老祖宗,这是司礼监众人皆知的事情。
这话才落,门外一道轻弱喘着气适时撞进声道谢:“祁聿多谢边秉笔容情,但你的人下手当真狠辣,我差点就死了。”
一声沉闷跌倒声随至,屋外有气无力狂喘吁阵:“你现在要不要出来补一刀给个干脆?不然我可要求着翁父喊人医治了。”
屋内所有人面面相觑,脸色缤纷多彩,各怀心思。
边呈月听着门外挑衅声音,倏拧紧眉,面上狰狞,就连躯体也略微僵化。
还是不够狠,祁聿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就是失策!
听到这话,刘栩狠狠将手中碗砸桌面上,给他吃个混球!饿几顿人就老实了。
转眼,刘栩示意李卜山出门,看祁聿到底伤的如何了,怎么没进门。
李卜山颔首起身,退出膳厅。
人还没跨过门,只见祁聿一身绀宇色衣袍除胸口要害,胳膊大腿小腿几处污满血迹,人半死不活躺膳厅石阶下。
唇边淡笑,空洞地望着天,冠也散掉在一旁,不成体统。
司礼监‘战帖’下无其它朝臣跟陛下动怒唯一原因是,他们两人便是非常手段斗个你死我活,也要保证宫内宫外事务不断。
该上职上职,该值夜值夜,该述案述案。
祁聿眼下撑着半条命进司礼监经厂大门,便是以随堂之身来处理宫内外要务的,边呈月不能再动手。
人只要不在行差处,必然还有其它劫难。可到这儿,便是皇爷随时顺手的臣奴,需要随时受差遣。
就是祁聿如今伤成这样,看着站都难站,今日怕是许多事做不成。
李卜山回身:“老祖宗,祁聿四肢受了利器伤,怕是难起身了,今日他的差该如何调派。”
祁聿夜竖着耳朵听,也想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会调到哪里去,走太远是不行了,要找个地方坐会儿。
刚想好好喘口气,四肢顿疼穿透皮肉钻进骨缝,疼得压不住闷哼,就连眼眶还不禁泛疼逼出的酸。手不由自主揪紧衣裳想给心里一个支撑,一抹一手湿滑,她知道是自己的血。
她艰难扭动颈子,压了压气息:“翁父放碗了没,我还没用早膳。”
厅内听到祁聿这样混账言语的众人,不免尽是嗤气,甚是无语。
刘栩眼底泛戾,到了这样境地,他还不知死活的要用膳,语气少见地失控,重喝一声:“放了。”
祁聿吊儿郎当声音言的轻巧:“那午膳我要叫人送两份。”
“翁父,喊单医童来一趟,不然儿子该血尽而亡了。”
“翁父。”
......
祁聿颇有几分耍赖意思。
厅内无人有动静,面面相觑后,陈诉得到老祖宗眼神,又在边呈月满不在意神色下动身,支派让人往太医院请人来。
刘栩动身,其他人人才跟着下桌。
出门瞧见祁聿浑身是血的样子,刘栩当即步子顿住,胸口翻涌几许后。
轻声:“你镇抚司听记这么久,今日跟陈诉换,到工部坐记几日。”
刘栩侧眸,陈诉当即应事:“我替祁聿到镇抚司再归结次卷宗、然后上库封存。”
“工部今日行程我这便记于他详程。”
边呈月晦目,权当没看见濒死的祁聿躺地上苟延残喘。
一行人从膳厅走到正堂,桌面分堆几摞文书、或签文,每份前笔墨纸砚早已铺好。
祁聿招手让院中洒扫小宦扯他把:“扶我进去。”
她如果不行政,指不定边呈月还有什么昏招等在门外。只有接了要务,才能靠着陛下投下的微末再多苟活几刻。
所有人余光不自觉落身后那个半死不活残影上。
心底只是叹服。
桌面挨个述昨日差事,再将今日所行几处大致归总到一起,让各自都清楚宫内外各部、京官出了什么样大小事。哪些可能会上内阁,哪些需要替陛下□□,这些是司礼监要先论一番的。
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会极门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司礼监众人先是要轮阅,然后等内阁票拟送来,再论,没异议誊抄后便给陛下送去,俱由文书房落底簿发。
祁聿觉得这是她有史以来坐在这屋里最清醒、又最混沌的一日,满手血只能让旁人展开给她看。
早会议到一半,单医童挎着药箱出现在院中,人芒刺在背缩等在屋外。
她实在疼得要咽气了,艰难招手让人进来,单医童脊背汗涔涔看着屋内不敢贸动,摇头拒绝。
最后刘栩瞧着他踩着地板全是血,脸上毫无血色,双臂颤着抖着实在可怜,支使人进来赶紧给祁聿吊条命。
祁聿感激不尽,朝进门的单医童示意噤声,耳畔陈诉正在谈市舶司申报战船的事,她也认真听记着。
一会儿去工部,这件事也要听工部尚书、侍郎长论,都水清吏司估销工程费用、造册官书她也要仔细批阅。
这件事往后没几日必会上内阁,呈递到皇爷眼前的,马虎不得。
单放舟见祁聿四肢沁血,衣裳颜色加深的面积实在可怖,光是看着头皮都阵阵发麻,喉咙瑟瑟咽口心慌。
缓缓伸手拨开衣裳,细溜腕子绞杀进皮肉的铁丝还嵌得深。
他轻轻拨出个铁丝头,疼得祁聿脊柱一震,两眼浑了一息。
单放舟左右细看根本不敢取,这种东西扯出来跟‘切肉’有什么区别,虽然祁聿已经被‘切了’。
他倏然两眼一黑,嗓子咕噜,真想说:在下学医不精,不然请他师傅来呢?
可阉人又不能请医,祁聿已经是廷内分外开恩的特例了。
祁聿见人鬓角细汗从出,眸子顿顿:“你扯出来就是,再帮我缝上,一会儿我还得去工部坐记。”
字跟字还带着催促意思。
单放舟半身发抖,颤得话差点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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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出了口,司礼监是真变态,人都这样了,还记得处理事务,果然这扇大门不是轻易能进的。
他慎小谨微巡视眼,压着不打扰议会的音调轻轻问:“现在?生缝啊!不用我去煮碗麻沸散?”
祁随堂,您胆大,我艺并不高啊!
祁聿嫌人麻烦,倾颈到他耳边,压着戾气:“快点。”
除了行差能挡下边呈月手段,还有就是有时间忙里偷闲能部署手段,她眼下时间当真耗不起,比世上所有人都金贵。
“我希望早会结束,我能站起来走去工部。”
单放舟此刻真想把药箱摔祁聿怀里,神仙才行吧!
余光对上祁聿浑浊不清又淡漠疏离毫无情愫的眸子,人不由直发颤,因为觉得祁聿要下刻将他拖出去杖死......
倒扼口气,开始心里自我劝慰。
祁聿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不用怕不用怕,他不怕疼不怕疼......
单放舟喉咙打颤小心翼翼试探:“那,那我取下上药再缝了,祁随堂好好开早会。”
“嗯。”
一场治伤单放舟简直涨了见识。
祁聿这人简直就是怪物,不光一声疼不喊,还能让旁边小太监给他看签文、官册、折子,轮到他讲述要务,他忍着正在被缝纫的动作张口,且述话条理清晰、言之有序。
当会议结束,祁聿还有条腿没缝完......
单放舟一时手足无措慌忙看向上头,祁聿满脸满脖子全是汗,衣裳也湿透,跟昨日淋过雨那件职袍几近一个模样,能拧出水。
祁聿僵着颈子温声:“继续。”
他脸上已经完全没血色了,呈半分青灰。
司礼监众人散后该各司其职,去自己工位上上职。
祁聿筋疲力尽讪笑:“翁父,我去迟两刻不误事,给点时间让我偷个懒?”
单放舟看着手上针线、跟眼下祁聿膝盖上狰狞翻开的皮肉......原来在司礼监这叫‘偷懒’?
他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知道太监们变态,不知道司礼监能这么变态。
刘栩看一地的血,鼻尖腥气笼得他头疼。
“你行事自来措置有方,晚去就晚去。”
祁聿舒眉顽笑,提着惨白的唇:“多谢翁父。”
看陈诉要出门,她慌得叫人:“陈秉笔慢行,我有话。”
陈诉回身,有些不想应他,又在老祖宗眼下不得不应,无奈张口。
“想让我东厂遣人抓早上绞杀你的人?这是你跟他的私人恩怨,”陈诉机械性指向边呈月,“眼下所有人不好插手。除非你有指向性证据挂到东厂刑狱司确案,是廷内公案,不走私案才能定。”
边呈月此刻眼下晃抹狡黠,阔直肩胛,像要等着祁聿吃瘪。
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所为,可就是拿不了他。
祁聿自然知道,她是好蠢的人么,开口求这种违言。
她指着从自己手腕小腿皮肉取下的铁丝:“这怕是要东厂并禁军去查。”
“这物件定是从兵部再造的一种弩器的手艺,这批武器要么是已经上了前线、要么是即将上前线。兵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廷内,他们少了不上报么。”
“围杀我的四人死在那处一会儿会有人报,将尸体留下再验验身份,偷盗兵部前线武器零件是要作何。通敌卖国么!”
陈诉:......
他眸子一深,扭颈看向边呈月。
祁聿说的要是属实,该死的瞬间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