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快马疾驰北上,一路绿意逐渐稀少,嫩黄的叶子被飞扬起的斗篷甩在身后。徐遗马不停蹄花了五六日进了昌泊。
知县府。
徐遗站定在昌泊县府门口,道:“在下想见张知县一面,烦请门房通报一声。”
门房瞧了他一眼,回:“我们这没有什么张知县,你说的哪位?”
“张熙岱。”
门房想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没有没有,你到别处问去。”
“敢问现在是何人任昌泊知县,我找他。”
“是我。”
县府的台阶下停了一座轿子,下来一人答道,徐遗寻声望去,一位身着知县官袍的中年男子向他走来。
知县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徐遗,问道:“张知县已故多年,门房是新来的,不知道他。”
徐遗惊讶:“已故?”
知县微笑点点头,伸手:“里边请。”
张熙岱已于三年前病故任上,现今由齐复接任,也就是徐遗眼前这个人。
徐遗哀叹一声:“此程前来本想拜见,却不料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他的墓在何处?”
齐复好奇:“应他遗言,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倒是好奇,张知县无多少相交朋友,故去后更是鲜少人问及他。见你年纪轻轻,难道是从前与他见过?”
“晚生不曾见过,但是读过他的词。”
“哦?”齐复挑眉,“他的词向来颓靡浮华,一味讨巧卖弄,其人又爱流连花间柳巷,更是被人批为毫无文人的精神气韵,骂小家子气。你既读过,应当摒弃才是。”
徐遗笑道:“晚生敢言,作此批评者无非自己也沾染了这样的习气,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张知县的词一出,这些人便有理由群起而攻之,好掩盖自己身上的轻浮风气,又怎会去细究其中真意呢?”
齐复听闻这般言论,一时看着徐遗不说话,其实心底已有思量。
徐遗:“这都是晚生拙见,让齐知县见笑了。”
“你与我见过的那些读书人倒是不同,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拜见张知县这么简单吧?”
“不瞒齐知县,晚生从庐陵来,奉命来寻张知县的那本诗稿。”
庐陵?
齐复有些提防:“那倒是有些不巧,那本诗稿我也没见过,明日我让人去找找。县府里还有些厢房,让人收拾出来,你暂且住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遗在想再问些问题,但齐复已经起身匆匆离开,他心疑:为何一提起庐陵,这个齐知县的态度就变了?
第二日大早,徐遗就在县府里厅堂等候,日上三竿了,才等来齐复。
徐遗:“齐知县,寻诗稿虽是正事,但张知县既然故去,晚生理应去墓前一拜。”
齐复岔开话题:“诶,不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齐复带着徐遗来至一处坊间,此地是昌泊最为繁华地段,歌楼酒馆、瓦舍茶坊一应俱全。
“揽云楼。”徐遗念着眼前一座牌匾,“这是何地?”
“进去看看就知。”齐复脸上笑意颇深,拉着徐遗就往里面走。
“这是齐知县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里头走出来一中年女子对齐复行礼,瞧见他身后的徐遗,喜盈盈道,“这公子仪表堂堂可是没见过呢。”
“云娘,摆上好的酒来,昔娘子在不在?”
云娘会意:“在的在的,我这就给两位官人叫去啊!”
徐遗了然,停下推拒:“齐知县,我有要事在身,来这恐不合规矩,若齐知县走不开身,那还是得空了再谈吧。”
齐复却苦口婆心相劝:“庐陵到昌泊,难免要劳累奔波几日,我们这地儿啊,虽不及庐陵,但这昔娘子的唱乃是一绝。当初张知县刚上任时,也是被昔娘子所折服,这诗稿找起来得费些时日,你且安心在这听完一曲,不会怎么样的。”
说话之间,二人就来到一间开阔雅致的厢房。赏曲的酒备好,齐复连屁股都没坐热便想离开。
徐遗不知所以:“齐知县,这……”
“你坐着你坐着,我还有公务,先走一步。”
徐遗正欲追出去,身后响起一婉转动听的声音:“公子既来了,听一曲再走吧。”
徐遗顿身回望,只见一抹清丽的身影隐于雪白的纱幔后,看不清容貌,怀抱一把琵琶向他微微欠身。
“此非我本意,叨扰了。”徐遗道歉后就想离开。
纱幔里传来轻轻笑语,却略显遗憾:“还没有人拒过我呢,公子是第一个。要是齐知县回头问起来,教我怎么回答?”
徐遗兴致索然,但还是重新坐下来。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昔娘子决定吧。”
昔娘子在窗边的椅子上落座,起手势,轻抚弦,琵琶的音色悠扬,佐着昔娘子婉转的吟唱盈满整间厢房。
徐遗感觉面前似有清风拂过,他朝窗外望去,恰巧有云从树枝间穿过,清风带着几片飘落的树叶进屋停留。
昔娘子明媚的双眼铺着一层水雾,嘴角的笑意始终挂着,她唱道:
“忍把相思付泥土,有情者无心肠,望来时路。烟愁叶萧疏。”
弦音突换成切切哀悲,昔娘子抚弦的指尖也无意识发抖,徐遗听出变化,凝神紧盯着纱幔。
“昔日琼台改荒芜,今有遗恨凋芳骨。何凄凄?又凄凄。零落栖此处。”
昔娘子唱罢,厢房里仍是哀婉氛围,这本是一曲道尽女子受情郎抛弃而凄凄哀怨的故事,可是某些词句上倒生起徐遗想往下探究的想法。
“昔娘子果然好曲,词中感情真切,令听者闻之不免跟着伤心起来。”
“那公子落泪了?”昔娘子将琵琶放置架上,尚有一滴泪在颊上挂着,她没有将它拂去,只是倚在窗边。
“没有。”徐遗如实回答。
昔娘子笑起来:“以往的人听完这首,多多少少会替词中女子落下几滴泪,再问我这女子最后如何了,公子就不好奇?”
徐遗蹙眉:“‘零落栖此处。’这已经是答案了。”
昔娘子不语,抬头望向天空,自她来这揽云楼,每每从这里看去都能见到一片白云寂然不动,无论风吹,不管雨落,它始终在这陪着她。
这揽云楼干脆叫锁云楼好了。
“是啊,此处即是她的归宿。”昔娘子低下头,看向稳坐不动的徐遗,像是再说笑话一般,“还有人把我当成这词中女子,想要挑开这层纱幔带我走,承诺不让我与这女子一样。倘若她真的需要别人怜惜,又怎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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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在此处呢,公子说是不是?”
“我非女子,亦不能想。不过要问也应当问她本人,旁人再如何解读也是猜测。”
昔娘子低眉敛愁,释然道:“说的极是,我想她今后大概会安心的罢。”
“在下有一事相问,还请昔娘子告知。”
“公子请说。”
徐遗反复研读最后那几句唱词,道:“敢问这首曲子是何人填词?”
“是我填的,怎么了?”
“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昔娘子是否读过张熙岱的《弃琼台》”
昔娘子点头,念出那句:“‘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是这句。”
“这句词,公子可知说的是什么吗。”
徐遗岂会不知,这是张熙岱一生所著诗文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这首让人抓住他言语讥讽朝廷官员有结党营私之嫌、暗嘲当今官家为政不勉的错处,从此贬黜不得入京。
后来张熙岱的词便离不开揽云楼了,揽云楼的一切成了他的倾听者和诉说者。
昔娘子又慢慢说道:“这首曲子我唱了多年,唱给无数人听过,但听懂的也只有张知县和公子二人而已。那在公子眼里张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遗恳切:“想来张知县敢在前程有望之时,能义无反顾为有冤者鸣不平,才至一生仕途坎坷,高志难落,却也不曾起过攀附之心。这份孤勇,在下佩服。”
昔娘子再次触动,幽幽道:“有冤者,至今仍有冤,也让为他说话的人成了有冤者……”
徐遗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昔娘子便微微欠身:“公子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纱幔背后。”
清丽的人影缓步离去,徐遗等到看不见昔娘子的身影才挑开纱幔走进去,靠墙的长案上摆着一本诗稿。
徐遗快步走近拿起它,一页页翻看着。
第一页便是那首《弃琼台》,而后还详细记录着这首词背后的那桩案子,而昔娘子便是里面失了双亲的女儿。
贵筵岂知吃饭苦,有心者下琼台,难依明主。狡计饱肥肚。
常有恨泪浇筷著,又有浊水埋忠骨。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弃琼台》后,多是正言不讳地骂着当朝种种弊政,骂地方官员苛捐杂税鱼肉百姓,骂韩骞与吕信二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世人都道张兄痴山爱水,却不知这首首血泪之后的至诚盼切之心呐。”
齐复与徐遗站在张熙岱的墓前祭拜,墓碑上已爬满青苔,四周有青草覆盖,生机盎然。头顶树木如伞倾下,可挡风雨,可阻飘雪。
墓边不远处的河水在昼夜间不断流过,水声清透,水面澄澈见底,游鱼自由四窜。
徐遗拱手弯腰郑重地行了学子之礼,才道:“张知县与此处山水长眠已久,该让世人听见这里清澈动听的声音了。”又羞惭地转向齐复,“先前在揽云楼不知齐知县的用意,以致误会,是晚生的不是。”
齐复笑着摆手:“欸,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张兄也不会在意的。”
“诗稿既已拿到,晚生也该启程回京,多谢齐知县这几日的招待。”
回县府途中,在某个暗处有人对徐遗虎视眈眈,再准确说来,是对他手中的诗稿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