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饿了吗?”
朱辞秋这般想完后,面前的女人却并未立马说出下文,她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从茶室端了一盘点心出来,又轻轻地推到她面前,“阿胜说殿下喜欢吃甜一些的点心。这是我亲手做的松露糕,多加了两勺蜂蜜,殿下尝尝。”
她低首垂眸,看着青花瓷盘中摆放着的几枚松露糕,心中微微一愣。她抬手轻拿起一块松露糕,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看向正一脸慈祥注视着她的女人,轻声开口道:“春狩前,他也曾拿给我一包松露糕。”
“春狩前……”女人低着头思索了下,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些了然,语气却有些怅然,轻叹道,“今年春狩前的那段日子是霞山谷十年一次的天祭,他应当是来替他父亲参加天祭的。我不知外界情况如何,只知最后那日,他竟来我这里待了半天,还点名要吃甜一些的松露糕。”
“我便知道,他是为殿下而来。”女人又笑了笑,眼中的悲伤却更甚,“那日是他第三次来。第一次来是他刚回南夏伤重颓靡之时,与我说了许久殿下的事。我也是从那时便知道了殿下。第二次来——”
她顿了顿,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第二次来,是初上战场前得知该死之人都未死,都仍身处大雍之时,他质问我是否早已知晓,我却……说不出一句辩驳之词……”
“从那以后的几年里,他都未曾再来过。”
黑夜寂静,只有照明的烛火在跳动着。
朱辞秋等对面黯然神伤的女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咬了一小口的松露糕。
春狩前,霞山谷天祭。想必她在杜与惟的木屋时,乌玉胜正要去参加霞山谷的天祭,所以来接她时才是那副她从不曾见过的南夏装扮。
乌玉胜回到南夏初入战场的时间,是建昌八年的春日。建昌八年夏至,龙虎关破,她与穆东风被迫退至山门关。建昌八年冬末,寒城惨状传出,同时燕京传信父皇病重,朱承誉监国,派新任监军欲顶替她的位置,穆东风率穆家残将返回龙虎关,欲往寒城。自此便由她一人独守山门关,直至建昌十年冬末。
从乌玉胜知道一切到如今,已整整三年。而她,整整三年,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她也终于知道,那日春狩前的宴席上,乌玉胜带给她的糕点是何种滋味。或是因这是他专门,让他母亲做给她吃的,所以在塔娜家中时,他才会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吃那份松露糕。
“夫人让他逃回大雍,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人一环吗?”她吃完手中最后一口松露糕,喝了一口茶水后,看着对面的女人淡淡问道。
女人垂眸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松露糕,沉默良久,又叹了一口气:“我不知该如何解释。”随即又看向她,轻声问道,“殿下可有带一把钥匙?”
朱辞秋看着她,沉默须臾,方才点了点头。
“早前,我曾有写游记的习惯,看过的山川、见过的风土人情,经历的所有事情都会写在纸上。可从我选择帮助我的家人后,那便成了我的枷锁。”女人站起身,望向门外,“我将那些陈年旧事关了起来,把钥匙放在外界,这样我便再也看不见那些令我痛苦的枷锁。”
她亦站起身,走到女人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既想脱离苦海,为何,不烧了它们。”
女人看向她,眼中流下一滴泪珠,她轻轻抬手拂去后,苦笑着开口:“可能是因为那也是我在这世间,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两人沉默着并肩站着,过了一刻后,女人方才又开口:“花圃右侧的耳室便是存放游记之地,里面所有我知晓的事,都被我记录了下来。”
“对了。”她顿了顿,有些强颜欢笑道,“这周围的每间屋子都无人,殿下可随意找间屋子休息,我不会来打搅殿下。”
“看完一切后,我不求殿下原谅穆家,只求殿下莫要迁怒与阿胜。他自知晓一切后,便如同变了个人般。知子莫若母,我知他,整日活在痛苦不堪中,却又想殿下垂怜与他,所以才成了如今这般别扭的模样。”
“夫人竟如此知晓外界之事?”朱辞秋并未被带入情绪中,而是微微挑眉,仍平淡问道。
“是阿兰,跟我说过两句你的事。”女人笑了笑,“杜大夫也在信中谈及此事,况且近些年的许多事,我并非一无所知。”
“那你知道,屋外还有一人吗?”
女人一愣,正欲开门查看时,朱辞秋开口道:“是诃仁。”
空气有些凝固,面前开门的女人的手似有颤抖,她停在原地,朱辞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带着些怅然与悲伤,“我与阿仁,是许久未见了。”
言罢,她便打开了门,从门口提起一盏点亮着的灯笼,走下台阶,朝大门口而去。
而朱辞秋则不再管这二人,她将目光定在一旁上着锁的耳室,从屋中拿走一方小烛台,又从怀中掏出铁木修给她的那把钥匙,缓缓下台阶后走向耳室门口。
“啪嗒”一声,锁被打开,她轻轻推了推门,笨重又久未打开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推门入内后,她将门关严,顺手插上了门梢。
里间灰尘满天又阴暗的环境叫她不自觉地咳嗽两声,在见着一旁有供照明的烛台后,将手中点燃的烛台微微倾斜,让屋内的烛台也亮了起来。
她举着烛台,仔细观察着屋子。墙边的书架高至屋顶,上头堆放着许多书籍,中间空地并不大,只放着一方桌案与椅子,右侧靠窗的位置还有一方美人塌,上头的软枕早已生了灰,而窗户,则全在里侧被封死,从外侧根本打不开。
举着烛台走到书架,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摆放的书籍,最上头的几排基本上都是各方风土以及地图详解,还有一些简单的防身术,甚至还有许多本话本子。最下方便是一些由人手写而成的游记,齐齐整整地堆了两排。
她蹲在地上,将烛台放在一旁,随手抽出一本游记。
封面上写着一个名字,穆照盈。上头还写着,游大雍紫檀山记。
原来乌玉胜的母亲,叫穆照盈。
朱辞秋慢慢翻动着游记,这里面记录的是从寒城出发至紫檀山路途中的所见所闻,及登上紫檀山后所见日出之壮观景色。
短短几页,她仿佛就能从字里行间看见那个年轻的少女,背着包袱游历大江南北的轻快背影。
她翻至最后一页,看见了最后一行小字。
宁和二十六年三月十八。
距今已有二十九年了。
朱辞秋想起了皇爷爷,那是大雍在位最久的皇帝,从二十岁到六十五岁,从宁和一年到宁和四十四年。连她自己,都出生于宁和三十二年。
她已经不记得皇爷爷的长相了,记忆里,她也很少见到皇爷爷。直到十二岁那年,皇爷爷病重,她跟着母后入宫随侍,才凑近看过几眼。
朱辞秋敛了思绪,将手中看完的游记放回原位,借着烛火将最下面两排的游记通通抱了出来放在桌案上,放不下的便堆到地上。
她又弯腰将烛台放在桌案空余之地,低头看了看椅子,看见灰尘后微微皱眉,却也不想坐在地上,于是便忍着脏意坐了下来。
这些游记几百本,虽看着多,但每本里头的内容却不是特别多,盖因穆照盈的字写的较大,一页写不了多少内容,这才一本一本地记着。
每一本她都从最后一页开始翻,发现穆照盈自宁和二十四年起便喜欢四处游历。
找了约三刻钟,她便找到了穆照盈入蜀中的那本游记。
穆照盈入蜀地是在宁和二十八年,一直到宁和二十九年末,她才从蜀地离去,返回寒城。
她将烛台移近,仔细地翻看着这本游记:
宁和二十八年二月二十日,我终于偷偷地从寒城辗转多日终于来到蜀地边界,路上遇见了许多从蜀地赶往外地的人,仔细一问才知他们是去燕京与江南各地找活计做,看来这蜀地的百姓真如父亲所言,日子十分难过啊!
刚入城门,便看见一辆破败无比的马车飞驰而过,溅了我一身的泥!好在里头坐着的人勉强算是知书达理,赔了我一锭银子。虽然我这衣裳不值这么多钱,但这人给了钱便走了,我也就只好收下啦!
宁和二十八年三月十日,蜀地的掌柜真是见钱眼开!有个臭不要脸的达官显贵包下这唯一的客栈,直接把我轰出了门!好在一出门便遇上之前溅我一身泥的那个人,他好像可以进客栈,我就把那锭银子还给了他,让他施舍给我一间客房,跟他说过几日等我找到新的房子了便搬走。
本以为这家伙是个不好说话的,没想到一口便答应了!他还告诉他的名字,叫煊贺,我问他怎么没有姓,他也不告诉我,真是个神秘的人!
宁和二十八年四月五日,南夏人跟蜀地人打起来了,血光四溅,客栈也被砸了,我也差点没命。煊贺这个人倒是躲得及时,一点事都没有,好在这个人仗义,给我治伤还给我找了新的住所,我还以为他会劝我离开这里呢。
宁和二十八年五月七日,我伤好了,去了蜀地的一座山,里面竟然还有座道观,在里头混吃混喝了半个月,又遇见了煊贺。不过这次,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南夏人?
宁和二十八年五月三十日,我在蜀地的集市上又看见了那个在煊贺身边的南夏人,他长得真好看啊,所以我上前去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乌图勒。真奇怪的名字。
宁和二十八年七月一日,蜀地真的太大了!而且也没有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啊,我还想着救济一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来着,看来是多虑了!这段日子,我跟乌图勒越来越熟,原因是他的中原话很不好,所以缠着我让我教他,所以我便诓他陪我一起游历四方,这小子还真答应了!
宁和二十八年八月八日,今天是我的二十岁生辰!我告诉了乌图勒,也想告诉煊贺,毕竟他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但我总是找不到煊贺这个人,可没想到晚上乌图勒来找我时,我居然看见了失踪的煊贺!他们带着好多礼物,我还吃了乌图勒亲手做的长寿面,虽然味道,很一般。不过,很开心。
朱辞秋一页一页地翻着,下面许多页都是穆照盈与乌图勒四处游玩的记录,偶尔也会记下一些突然出现的煊贺,宁和二十八年除夕时,他们三人过了一个很美好的除夕夜,乌图勒还为穆照盈亲手做了烟花,虽然中间差点把煊贺的外袍点燃,但最终还是绽放出了极美极绚丽的烟花。
直到宁和二十九年四月春末,蜀地平和的假象被无情地打破,大批的流民冲破无人之地的牢狱,砍伤侍卫冲入蜀地各地方的衙府,大声叫嚣着。
游记中记:我听见了他们的呐喊,那位被流放至蜀地的皇子为早日回到燕京,以钱财联合府衙官员,将定无居所的流民强行关入无人之地,这样便能一直维持蜀地平和的假象。我也听见了那位皇子的名字,看见了他出现在暴乱的府衙之中,他叫朱煊贺,也是我认识的煊贺。
这之后,穆照盈想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蜀地府衙,故意搅乱局势,让流民扩大。却被朱煊贺关了起来,她质问他,为何一定要如此?
朱煊贺告诉她:你根本不知我经历了什么,我在这里待了三年,眼看就能回到燕京得到我本应得到的一切!你不该跟我作对。
穆照盈被关了六个月,整整半年。直到流民被府衙官兵铲除殆尽,她才被放了出来,再次看见了平和的蜀地时,她只觉得恶心。
是乌图勒忽然出现她面前,要带她走,他说他要带她回寒城。那时他的中原话还是很差,可是她很喜欢听乌图勒说话,可是她忽然想起初见乌图勒时,他跟在朱煊贺身旁。
于是她问乌图勒:你有参与吗?
乌图勒摇头,告诉她南夏出了些事,他都在处理南夏的事,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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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空来看她。
宁和二十九年十一月,她跟乌图勒离开了蜀地。但朱煊贺,却不让她走。是乌图勒拼着一条命,从几十人的围攻中带走了她。
她看着要死掉的乌图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他命大,能用她乱采的许许多多的草药活了下来。
伤好后的乌图勒将她送到寒城城门口,之后便回到了南夏,自此她再也没见过乌图勒,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一句消息。就连蜀地的消息,她都再也未曾听见过。
直到宁和三十一年,她听说了亲征至大雍的南夏首领,名叫乌图勒。
朱辞秋关上手中的游记,拿起下一本后,发现这本封面上什么都未写,于是便翻开了第一页,写了一行极大的年月。
宁和三十一年十月二十日。
朱辞秋继续往下看,知道了正是那日乌图勒在阵前身受重伤,而这消息,也自寒城军中传入穆照盈耳中。
穆照盈放心不下,也想问问乌图勒为何要攻打大雍,便偷偷跑出去,走了一条常年在走的小道,却被南夏王军挡在外头险些杀了。是她忘了,南夏与大雍正打仗,已不是和平共处之时了。
于是她拿出了乌图勒给她的信物,被守卫带着搜身后才入了内。
穆照盈照顾了昏迷的乌图勒半个月,见他醒来好转后才问他为何要攻打大雍。乌图勒的中原话还是很差,他磕磕绊绊地告诉她,这几年南夏的牛羊冻死很多,许多人猎不到猎物只能活生生饿死,他想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乌图勒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去南夏看一看,他现在可以不攻打大雍。
想起军中那些人的伤势与疲惫,穆照盈最终同意了。
她看到了更多她从未见过的景色,也看见了许多饿着肚子吃不上饭的人们,乌图勒好像真的是在帮助他们,可攻打大雍来帮助南夏人吃饱穿暖,会让大雍的百姓受难。
穆照盈越来越不开心,她想回大雍,不想再在这里看更多人的苦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要回家。可乌图勒忽然告诉她,他喜欢她,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她也真的,相信了。她和这个异族男人,在天地的见证下,成亲了。可她不知道,乌图勒早已与巫族的一个女人成了亲,甚至生了孩子。
等穆照盈知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了。她开始恨乌图勒欺瞒她,乌图勒跪着求她原谅他,她却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可回到王帐后,她忽然身中剧毒,是乌图勒抱着她,背着她到了霞山谷,受了献礼,求巫医替她解毒。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南夏人喜欢玉,乌图勒喜欢胜,所以他叫乌玉胜。
在霞山谷的那段日子,是穆照盈在南夏最平和的时光。
回到王帐后,她听不懂南夏话,所以被娜木寒算计嘲讽,后来因为那次的毒,她身体十分不好。乌图勒又格外繁忙,她便自己一个人,带着乌玉胜住在了巫族医师的地盘。
因此认识了巫族的碧雅,她也有一个儿子,与乌玉胜年龄相仿,时常能玩到一块去。她常常去碧雅那里,让她教她南夏话,这样好在娜木寒讽刺她时嘲讽回去。
可直到那一日,也许是宁和三十七年吧,碧雅被她的丈夫剥皮剔骨,而她的儿子诃仁被捆在一旁,亲眼看着他的母亲被如此残忍地对待。
穆照盈简直要疯了,想吐,觉得恶心,眼泪也止不住地流。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如此酷刑,她来到首领面前让他们救救碧雅,可他们无动于衷。
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像在看一群怪物一般。她又跑到碧雅家,拿出乌图勒给的信物,用乌图勒威胁这个巫族男人,从他手中救下了诃仁。她站在巫族祭台,告诉所有人碧雅丈夫的罪行,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他们甚至要杀了她。
乌图勒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根本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时,他已经抱着她告诉她:该死的人都已死光了,盈盈不要再害怕了。
他带着她,还有乌玉胜与诃仁,来到了霞山谷,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霞山谷。
直到十一年前,穆照盈已经不清楚此时的年号年份是否已经更换,只能省略了此间话,写下了从宁和三十七年至今已是第七年。
乌图勒常来霞山谷看她,于是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乌图勒说叫她纳兰。他很喜欢这个女儿,穆照盈也喜欢。直到那日,她看见了许久未曾见过的故人,朱煊贺的信物。她不知那是否算是信物,只是觉得眼熟,因为那是他们三人除夕夜时,她送给朱煊贺的荷包袋子。
她终于知道了乌图勒与朱煊贺真的一直暗中往来,暗中谋划。可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她现在觉得乌图勒,比朱煊贺还要恐怖。
直到乌图勒将她父亲写给她的信递给她,她开始恶心,想吐,觉得这世间全是假的。
朱辞秋仔细看了看这页的字,发现穆照盈确实并未将信中内容写在上面,于是只好作罢继续往下看。
穆照盈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让乌玉胜逃回了南夏。她与乌图勒恩断义绝,自求被困在天神山脚下,但乌图勒却为她建了一座,当年她在蜀地住了一年之久的,一模一样的木屋之地。
穆照盈最后写了一句:乌图勒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我被困在南夏,大雍也再没有我的姓名。
朱辞秋合上手中书页,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她左右翻动着其他游记,想从书中缝隙中找到有没有那封关于穆老将军计划的信。
可惜的是,她将整个书案都翻过来了,都未找到。于是她站起身,想去身后的书架上找找,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脚。
等恢复正常后,她抬眼望向外头,似乎能听见些晨间的鸟鸣声,好像是已经天亮了。但这屋子里,却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她正要转身往书架处去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嗓音。
“殿下,先出来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