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门的是个汉子,赤膊,颈上搭着条灰不拉叽的巾子浸汗,长得比尹二还威猛壮实。
乔欢看了眼男人握紧的拳头,又担忧地看了眼郑希。
恐怕十个郑希也未必经得住那一拳的威力。
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壮实的猛汉,地上放着张门板,一个女人半撑半躺着,乱发糊了半脸,嘴巴半张着呼吸,而她的下裙,湿漉漉的,是血。
她拉着男人的手,气若游丝:“董大,俺没事。咱回去,别花这个冤枉钱……”
“淌血了还能叫没事!?”董大扯下巾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花个屁钱,他治坏的,还得咱们自个儿掏钱看病不成?这儿没你事儿,你给老子闭嘴!”
郑希看着妇人,仔细辨认了会儿。
“这位夫人是董家村的吧?”
“不错。”董大叉腰道,“她前两日肚子疼,说是你给开的药,吃了就成这样了。你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休怪老子不客气!”
跟在后边儿的两个男人也叉腰挺胸,像是要大干一场。
乔欢心里发急,早知道出个门还能撞见找茬的,就该让泠石跟着,真动起手来,也好装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救一救急。现在倒好,哪怕加上靳忠,他们四个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对方一个。
经商久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秦世卿镇定依旧,朝着靳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撤了。
秦世卿又担心这几人的阵仗吓着乔欢,便不动声色移了半个身子挡在她身前,刚站稳,左臂忽然坠了坠,低头看,原来是乔欢抓住了他的袖摆。
抬头,正对上乔欢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仿佛在说:“抓着你我就不怕了。”
被人依赖,还是被自己心悦的小娘子依赖,任谁都会高兴。秦世卿也不例外,稍稍点头,算是默许,旋即便将目光移开,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则心里早就噗啦噗啦花开遍地,此时此刻看着那咄咄逼人的董大都瞬间觉得顺眼了许多。
郑希也是头次碰上这样的事,以为真是自己医术不精,当即挽袖上前,“且容郑某为夫人把脉。”
妇人却慌乱地扑向丈夫,“不不,董大,俺再也不信他了,别让他碰俺!”
董大一把推开郑希,“滚滚滚,可不敢叫你再瞧!拿五十两银子,俺们找别的大夫去。”
郑希被推了个踉跄。
有病不医反而先谈钱。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茫然四顾,才发现不大的地方,竟然人头攒动。
问心医馆何时这样热闹过!
问心医馆藏在犄角旮旯里,正对着的是条窄巷,穿过去才是长街。
不过,嗓门大了,再深的巷子也不怕。董大吼了这么多嗓子,早把那些爱看热闹的市井百姓招来了
——免费的好戏,唱的比酒楼里还精彩,不看白不看。
乔欢小声拽了拽秦世卿的袖子,小声跟他嘀咕,“有病还不让治,这人明摆着讹钱来了。”
生平第一次有人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秦世卿觉得十分有趣,便微微低头,迁就乔欢的身高,小声道:“这么多百姓围着,拿钱消灾也不成了。”
“是啊!”说这种悄悄话最快乐了,乔欢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她和秦世卿过近的距离,俨然将他当做一名“志同道合”的好友,“真给了银子,岂不是坐实了郑大夫医术不精?日后他的名声就彻底坏了。哎,但又不给诊脉,郑大夫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未必不行。”秦世卿回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还没等乔欢反应过来这句话何意,董大已经等不及,嚷嚷着不给银子就要砸铺子。
旁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要银子干啥啊,这种祸害人的庸医,就该送官,省得他在外头祸祸人!”
郑希自然也明白这灾没法儿拿钱消的道理,就算能,把他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他心存侥幸,万一是他想错了,这两人不是来讹钱,而是对他多有顾虑才不放心让他诊治呢?
人都是善的。
没有那么坏。
“若二位不放心郑某的医术,可请其他大夫前来与郑某一同诊治,所需的诊金,郑某代付便是。”
董大的跟班狂道:“说五十两就五十两,你拿不出,咱们可就自己去拿了!”
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助兴。
见郑希站着不动,董大摆摆手,示意另外两人跟上,大摇大摆就要往铺子里走,郑希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作恶,快步拦在店门前,挡住董大的路。
发现讲理并没有用,郑希沉默了。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妇人身上,涌动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乔欢看见,郑希眼中好不容易升起的光亮正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犹如昙花一现,即将坠入比原先更加迷茫的深渊。
她的心也随之一坠。
她忽略了一件事情。
郑希不是历经过商海沉浮的秦世卿,也不是自小从王兄口中听惯了朝堂上明争暗斗的她。
他没有见惯人心的冷漠与虚伪,没有见惯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自然学不会将这些丑陋嘴脸付之一笑淡然揭过。
被他救过的人前不久还对他感恩戴德、满口称谢,结果反手就是一刀,将人世丑陋的一角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才是现实,他过往所信奉的一切,都是假的。
善良无私只会把人拉向地狱,他亲手帮过的人、做过的善举,在这一刻,都成了讽刺的利刃,深深刺入他的心房。
人群还在哄叫,“庸医”二字吹鼓着耳膜,发出嗡嗡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该死”的字眼锥刺着郑希即将破碎的心。
郑希看着妇人,她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她的丈夫却还在为五十两银子胡搅蛮缠。
烈阳高挂,炽热明亮,却照不亮那狭窄的小巷。
终于,郑希垂下头,无力道:“好。我给。你先带她去看病。”
“且慢。”乔欢拦在郑希身前,“郑希,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
郑希缓缓抬头。
“我说过,你会是一名好大夫的。我和家主都这样认为。”
郑希眸光微动,求证似的看向秦世卿,只见他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你没必要为了几个渣滓,而否定自己。”乔欢看向董大,目光挑衅,语气更是轻蔑,“因为,不、值、得。”
“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董大火冒三丈,“姓郑的,你给不给?不给俺们就自己拿了!”
“你拿!”乔欢与郑希并肩而立,“你敢踏进这个门半步,那就是强闯民宅,你就等着牢底坐穿吧!”
前院是医馆,后院是郑希住的地方,姑且算作民宅。
郑希拉拉乔欢的衣袖,目光瞥向妇人,“欢娘子,她快不行了。”
秦世卿道:“不必担心,方才我已命人去请妙手仙人,很快就来。其他大夫的医术你们不放心,妙手仙人的医术,总不会出错。”
董大怒气依旧,“请大夫又如何,他让俺媳妇受了疼,也得赔钱!”
“这是自然。”乔欢道,“只待还了郑大夫清白,五十两银子,给你便是。”
“不行——”妇人突然嘶吼一声,“董大,俺、俺快不行了——快带俺找大夫啊——”
也不知道她在慌什么,气也不虚了,听起来中气十足,扛上锄头能立刻去刨二亩地。
董大关心则乱,没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逼郑希道:“快给银子,大夫俺们自己找!”
郑希觉察出不对来,“她在装病。”
既然如此,乔欢和秦世卿更不可能让步了。
董大眼中布满血丝,他回头看了看“痛”到扭曲的妇人,拳头一握,冲到人群,抢过一人扛在肩头的扁担,朝着乔欢挥了过去。
乔欢反应极快,她迅速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碎银,拇指与中指环成弓状。
扁担头眼看着就要落下,碎银飞快从指间弹出,却在刹那间,乔欢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扑鼻却尽是熟悉的暗香。
碎银击中了董大手臂的麻筋,扁担垂直啪嗒落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郑希甚至还愣在原地。
秦世卿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遵从本能做出了反应,将乔欢揽入怀中护好。
乔欢的脑袋在撞入男人的胸膛后顿时一片空白,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被秦世卿扑的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仰去。
秦世卿也没站稳,跟着倒了。
腰背着了地,没有丝毫缓冲。乔欢骤然回神,仿佛数十根棍子齐齐砸在了身后。
唔!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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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挺挺摔下去就已经够痛了,秦世卿的手护着她的脑袋,自然不可能撑地,整个人的重量便都压在了乔欢身上,前后夹击,那就是双倍的疼痛,乔欢的眼角瞬间沁出了泪花。
呜——快压成饼了。
两个人都还没缓过神来,泪眼模糊中,乔欢看见董大揉着手臂,他的跟班气不过,活动着手腕和脖子走了过来。
被秦世卿压着,她已经抽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了。
郑希上前阻拦,却被他们推倒在地。
其中一个人蹲下来,歪扯着嘴角,伸手,看样子是想去扯秦世卿的衣领。
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动作生生止住,眉眼扭到一处,呲牙咧嘴嚷道:“哎哎哎,疼疼疼——”
有人揪住了他的发髻,俯视着他,眼神凌厉。
“什么狗东西,也敢伤本将的兄弟!”
那人生的高大,一身黑袍无比干练,是与秦世卿的温润儒雅截然不同的武将风格。
董大和另一名跟班见兄弟被人欺负,一齐挥拳扑来。那人却丝毫不惧,将手中之人拎着头发甩了出去,五大三粗的壮汉在他手里仿佛没了重量,当即腾空划了个弧,撞到墙上,摔闷了气。
那人腾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又把另外两个也打闷了气。
秦世卿撑着地面站起身子,而后扶起乔欢,乔欢觉得自己的脊背快要碎掉了。
“抱歉。”好心办了坏事,秦世卿满脸愧疚。
乔欢怎会怪他,“家主也是好心嘛!”
来人抱臂看着他们,挑了挑眉,“小娘子好生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秦世卿道:“欢娘子便是上元节救我之人。”
来人的神色立刻郑重起来,抱拳道:“原来是欢娘子。在下是陆庸。”
陆庸?好耳熟的名字。乔欢仔细想了想,恍然道:“你是俪城的守将陆将军!”
父王和王兄不止一次提到过,俪城是大魏的门户,只要它的守将陆庸在一日,别人就别想攻下俪城深入大魏腹地。
她早就想见一见这位厉害到连王兄那样苛刻的人都赞不绝口的守将了,没想到,他竟然和秦世卿认识。
乔欢的眼睛向来藏不住事,崇拜敬仰展现的明明白白。秦世卿见她用这种眼神看陆庸,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十分碍眼,毕竟乔欢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啊!
两手的手背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刺痛,秦世卿后知后觉抬起手,才发现,方才两手护着乔欢,倒下的时候,手指手背都蹭破了皮。
乔欢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破了!”又是为她受的伤,乔欢看着都疼,小脸瞬间皱到了一起,“家主,疼吗?”
“还……”想到乔欢看陆庸的目光,秦世卿把那个“好”字咽了下去,改口道,“还可以忍受。”
“还可以忍受”这几个字,比直接喊“疼”更令人心疼。
秦世卿从小没了阿娘,秦老太爷看上去也不像是关心儿子的模样,难不成秦世卿从小到大受了伤,都是忍着不喊疼的吗?
这么一想,乔欢更心疼他了。
陆庸:“……啧啧。”
秦世卿疑惑道:“怎么了?”
陆庸揽住他的肩,“没怎么,就是觉得有日子没见,你变了不少,兄弟我都快不认得你了。”
秦世卿:“……”
陆庸是跟着靳忠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妙手仙人、张渺并其他三位大夫。
这五人连同郑希一起,为妇人轮流诊脉。
妇人起初并不情愿,但陆庸带了军中的几名好手,按刀在旁,刀刃半出鞘,不想老实的人也被迫老实了。
乔欢这才明白了秦世卿的那句“未必不行”什么意思。
郑希最后一个诊脉。
诊完,他收回手,神色凝重。
“这位夫人,前次郑某为你诊治,你乃是因宫寒导致的腹痛,按照郑某所开的药房服用,定然不会出现下.体出血的症状。”
“不会出血?”董大显然不信,“那她这淌的是什么?”
郑希平静道:“是血。因为,她这段时间,服用了过量的避子药。”
闻言,董大的脸色,瞬间绿了。
他的一名跟班结巴道:“老、老大,咱们这段时间都在码头上干活,得……得小一个月没回村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