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儿,你忍着些啊……”
魏氏趴在秦柯床边一边抹泪一边劝慰两个年近双十的锦衣丫头正在给秦柯换腿上的药膏,因包扎的白棉与伤口粘连,拆棉布时扯得秦柯伤处一片血肉模糊,他仰着脖子不住痛叫,魏氏除了哭毫无办法。
“姨娘,薛大小姐来了!”
章平禀告一声,榻上秦柯听见此言痛哼声微滞姜离快步上前,见两个丫头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不忍,指尖都在打颤,她便挽袖道:“交给我吧。”
两个丫头如释重负退去一旁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自己接过药膏处理伤处。
魏氏感激道:“幸好还有大小姐在大小姐,柯儿还要忍多久啊?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不说头脸上,便是他这腿上的伤口也还没有一点儿愈合的样子。”
比起头脸之地,秦柯两腿的烧伤并不算致命,但当日从火场跑出火焰不仅将其衣袍烧融,更在其膝盖以下燎起大片水疱,水疱破烂后便成大面积的血肿创口,不要命却极其痛苦姜离拆下白棉又以烈酒清洗伤口仔细检查后面色反而微松。
她一边给秦柯左侧小腿上药一边道:“如今三公子神志清明伤口也未见化脓血肿也开始消退这已是好兆头用药之后血肿会在明日散完到时候伤口才能渐渐愈合姨娘不必担心。”
魏氏不忍看秦柯的腿只合手做拜“阿弥陀佛竟已有好转了!太好了太好了!多亏姑娘了……”
姜离正小心翼翼给秦柯涂药膏但涂着涂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柯两条腿的烧伤并无轻重之分当夜她处理伤口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可怖但此刻他左腿的血肿明显散的更快导致其左腿看起来略显纤细些。
如此这般姜离处理右腿伤口之时便更为小心仔细
姜离悬起的心彻底落地“从脉象来看性命已是保住了接下来便是伤处护理只要不化脓半月之后他的伤便能好上大半。”
魏氏大喜章平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公子您听到没有?如今您性命无忧了您再忍几日再忍几日就一切都好了。”
秦柯头脸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尚难说话但只听他喉咙里的“嗬嗬”气声也知道他听见了姜离所言魏氏抹着眼泪让侍婢拿出个匣子“前两次我吓得六神无主行事上颇不周全这是一点儿心意请姑娘收下。”
姜离令怀夕接下又检查秦柯其他伤处末了再给
方子换了两味药,叮嘱道:“今日起饮食上多增鱼虾蔬果做食补,忌辛辣油腻,伤处万万不可沾水,汤药还是按此前的吩咐内服,外用之药过几日再换。”
魏氏和章平齐齐应是,姜离一边收拾医箱,一边看了一眼床尾的两个丫头,“这几日都是章平在伺候?”
章平应是,“公子原来的贴身小厮名叫青书,笔墨上伺候的极好,但此番公子伤重,他那天晚上受了惊吓,第二日就病倒了,至于其他人……”
章平欲言又止,姜离挑眉,“青书病的可重?”
章平还未答,魏氏冷笑道:“哪有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他分明是害怕来照看柯儿,那几个贱蹄子也是,平日里恨不得腻在柯儿身边,如今柯儿出了事,一个两个跟看到瘟神一般,也好,也不必她们伺候了,柯儿这般可怜,秦管家也被捉走了,幸好还有章平在。”
姜离看一眼被裹得人偶似的秦柯,也有些明白,秦柯烧伤确是骇人,照看起来亦极费工夫,既是秦府自家事,姜离也不便多言,又叮嘱两句便提了告辞。
魏氏知道她还要给苏玉儿看病,便命外头的粗使小厮带路,可待几人到了汀兰院门口,却听屋内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怀夕在门口唤了一声,程妈妈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来了,有失远迎了。”
姜离进院子,又看向屋内,“怎么回事?”
程妈妈苦笑一下,低声道:“您刚从三公子那里出来,应该看到三公子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吧?”
姜离应是,程妈妈道:“您进去便知道了。”
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几道女子哭诉声明晰起来。
“五姨娘,如今只有您能与三姨娘说得上话了,求您帮我们说句公道话,我们跟了三公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们早就是三公子的人了,这般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三姨娘早就看我们不惯,但我们伺候三公子何时未尽心呢?三公子要进学,我们也半分不敢扰他,每次都是公子他……”
“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错处,我们做奴儿的,哪里能忤逆主子呢?”
说话声各有不同,竟有四人,姜离疑问地看向程妈妈,程妈妈无奈道:“这几个都是三公子收进房里的丫头,三姨娘早就看她们不喜了,奈何三公子实在喜欢,三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三公子出了事,科考是无望了,府里又被大理寺和拱卫司一通查抄,她便借了整肃内务之名,留了两个最乖巧的,要把这四个都
发卖了。”
程妈妈说着叹了口气“二公子去后二姨娘悲痛欲绝已卧病在床三姨娘如今算府里半个掌事的她今早发的话底下人不敢不遵已经派人去找牙行了这两日就要把人送走但这几个丫头已委身三公子且在秦府好歹算个不愁吃穿的生计出去了便是没着没落这便来求我们姨娘帮忙说情了。”
姜离想到魏氏的话再想到秦柯屋里只有两个丫头伺候心中便明白过来“我适才去给三公子复诊只有两个丫头和章平在跟前伺候魏姨娘道丫头们害怕原来伺候笔墨极好的青书也在躲懒……”
程妈妈连连摆手
姜离有些愕然但想到魏氏眼睁睁看着秦柯受苦心中难免有怨气倒也懒得苛责她
这时屋内苏玉儿不知应了一句什么几人又哀求起来。
“天地良心三公子就算以后瘫了残了我们也不敢生二心啊更何况只是烧伤呢?姨娘不过是不希望三公子像老爷那样……”
“我们都跟了三公子多年没道理公子重伤却发卖我们的。”
“我们如此发卖出去就算秦府的人不说我们的不是下一家主顾又如何做想呢?这不如逼死我们算了……”
“最最紧要的是三公子若清醒过来他定是不会卖我们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没法子替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忍心此时离开啊。”
姜离眉头微蹙前两日秦柯的确多有昏沉可适才秦柯痛感分明也并无昏睡之象脉象更是趋于平稳是秦柯也不打算留她们?
正想着又有一人哭道:“如今姨娘最信章平了可姨娘也不想想出事那日就是章平来找的公子也不知怎么说的公子当即就跟着大公子出城了但凡当日多带几个人大公子怎能轻易得手?可姨娘却半点儿不怪只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听到此处姜离忍不住走了进去进了内室便见四个模样秀美的青衣婢女跪在地上皆是出事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们悲愤与惊惧交加把苏玉儿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见姜离进来几人连忙擦眼泪姜离先令几人起身又径直问:“你们刚才谁说的三公子出事那日是章平找的三公子?”
一个头戴玉兰银簪的婢女立刻道:“是奴婢说的。”
姜离继续道:“章平是替秦耘请你们三公子的?”
银簪婢女点头“不错当时我们公子守灵完没多久满身疲累本不想应的可章平说有重大之事关乎秦府将来我们公子不敢大意便跟着去了后来才知大公子用的是账面有误的由头可他走得匆忙青书都没带……”
姜离眉尖拧起“你们公子和章平交情如何?”
银簪婢女迟疑道:“从前不算亲厚这半年来我们公子与他倒是有些交集但他本是二公子的奴儿我们公子也不怎么看重他……”
姜离问的再准确些“你们公子帮过他?”
银簪婢女看向其他人
见姜离来了苏玉儿从床头靠坐起来“你们几个的苦处我知道但我人微言轻光我求情只怕是没用的你们不若先回去再等等万一三姨娘又回心转意呢?”
这是婉拒之意几人一听泪珠儿再落又扑通跪倒在地。
“您与三姨娘交好您说话定然有用的……”
“您也知道我们本都是良家婢子三公子纳了我们我们无不尽心伺候他喜欢吃的我们变了花样去学去做他的衣裳鞋袜无不是我们亲手缝制他喜清瘦模样的我们饭都不敢吃饱他喜欢靛青我们的衣裳再无别色……”
姜离正唏嘘几人命运听到衣裳颜色疑心顿起“等等你们说你们三公子喜欢靛青之色?”
那银簪婢女看过来“不错大小姐我们公子喜欢青蓝之色尤其靛青他自己的衣裳巾帕也多是靛青之色。”
姜离想起早间她遇见的收拾衣物的丫头其怀中冬衣的确有半数皆是靛青。
许是她问的奇怪四个婢女都眼巴巴望着她姜离见状便道:“求任何人都不比求三公子有用他虽还在重伤但神志是清醒的但凡他要留下你们想来魏姨娘为了让他安心养伤便暂时不会发卖你们。”
银簪婢女瞳底一亮“大小姐所言当真?三公子当真是清醒的?”
姜离颔首“一刻钟之前我为他复诊他是清醒的。”
四个婢女皆是神容一振又齐齐给姜离磕了个头银簪婢女起身
,一脸笃定道:“三公子绝不会抛弃我们,我们这就去求他——
话音落下,四人鱼贯而出,见她们离开,苏玉儿微微松了口气,“让大小姐见笑了,这事儿的确只能三公子做主,我出面去求,三姨娘也给不了我这个面子。
姜离心有所思,一边上前为她问脉一边问程妈妈,“府里主子们的衣裳是在何处做?
程妈妈道:“常服多是各房自己做,也有从外面定的,料子则多是从秦家自己的绸缎铺子送,大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微微摇头,问脉完对苏玉儿道:“脉象比昨日稍好,你还是安心用药,天气好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方子暂无需变。
苏玉儿应是,姜离起身道:“裴大人可在府中?
程妈妈道:“在的,早间拱卫司入府,裴大人和那位姚大人是一起来的,还闹出不小动静。
姜离遂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姜离带着怀夕出汀兰院,直奔摘星楼而去,到了摘星楼近前,便见大理寺武卫和拱卫司武卫守在门口,九思站在楼前梅树之下,正一脸不忿地对着卢卓说什么。
卢卓先看到姜离,“薛姑娘来了!
九思豁然转身迎上来,行礼之后道:“姑娘来看诊?
姜离点头,又往摘星楼上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人?
九思低声道:“是姚指挥使,昨日他带着人走了,可谁想到昨天晚上,他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今天一早竟带着陛下的圣旨一同来查办秦图南的案子,面上说的是命案他们不管,但秦图南乃是朔北节度使,关系重大,若真有贪赃枉法之行,拱卫司来查最好不过,这等三品大员的案子,从前也的确有拱卫司查证的先例,可这一次,他分明是想借由秦图南的案子往那沈涉川身上查——
姜离心头紧跳,“可此案与沈涉川无关啊。
九思一摊手,“是啊,可是他不信沈涉川会放弃这最后一个大仇人,如今秦耘人都死了,他还想找和沈涉川有关的证据呢,再者,他只怕还抱有一念,他想查秦图南为官生平,万一查出点和沈家有关的东西,岂不正好是对付沈涉川的诱饵?
姜离秀眸微狭一瞬,又迅速牵出一抹笑,“这些官场之事我不懂,但前日裴少卿说过案子尚有疑点,不知大理寺可查清楚了?秦耘在腊月二十九曾去自家铺子做衣裳的事,大理寺可查到?
九思微愣,“做衣裳?没人提起啊,今日我们还在抄检秦耘的院子呢,也没发现什么新衣裳,您稍后,小人去唤我们公子
来与您说。”
九思转身而去姜离往楼上看了看神色凝重下来。
怀夕上前半步“姑娘怎么那姚璋阴魂不散的?”
不远处便是拱卫司武卫姜离对她摇了摇头怀夕忙不敢再说。
裴晏下来的很快近前便道:“秦耘做衣裳?你如何知晓?”
姜离这时道:“昨日在庆春楼遇见了永阳侯世子是他提起腊月二十九在秦氏的绸缎铺子遇见了秦耘二十九乃是秦图南身亡第五日府里丧事虽已安排周全可没道理那时候去做新衣裳并且他做的衣裳乃是靛青色而府里喜欢靛青之色的却是秦柯。”
裴晏扬眉“做秦柯喜欢的颜色?”
他语声利落道:“腊月二十九秦耘的确去过绸缎铺子但是以查账的理由前去因和案子无关我们并未将铺子里的人都叫来查问衣裳之事尚未听闻不过他院子里的东西都在我们去看了便知——”
他抬手做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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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晏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你离开之后我们又将府中上下仔细查问了一遍如今确定秦夫人病重的那几日的确古怪当时秦图南身体不适每日都在请大夫在她临死前一日还有心让那大夫替她诊治却被她严词拒绝而当时秦耘也站出来制止大夫问诊说不想让母亲再受苦。”
“此外春芳出事的那天下午有人看到她和章平在小厨房不远处的假山处生过争执昨日我们问章平章平说争执是因二公子秦桢而起秦桢为了养猎犬常挪用厨房鲜肉刚好那几日用过五姨娘的份例章平说他是去赔礼的春芳性子烈抢白了他两句他也未曾还嘴我们后来问了厨房秦桢确有这习惯。”
姜离秀眉拧起“又是章平……”
裴晏也道:“这个章平还有一处疑点是此前我们查问之时未查明白的他有个义兄一样的兄长当初也被买入府中但因当差不利于前岁冬日被秦桢养的猎犬追着摔下山崖不治而亡了。”
姜离难掩惊色“那他难道不恨秦桢?”
裴晏道:“昨日我们问他他说他和义兄进府多年当时出事之后虽然有些悲痛但那其实是个意外猎犬碰都未碰到他义兄因此他也怪不着秦桢他神色从容。”
说着话二人到了秦耘院前院中厢房内十安正领着人抄查秦耘的遗物见他们同来十安出来见礼又听问起新衣裳之事十安有些奇怪“靛青的新衣?靛青衣裳是有的但应该不是新衣。”
他带着二人入秦
耘卧房便见秦耘衣阁已空衣裳鞋袜都被堆在临窗榻上衣裳堆里的确有靛青袍衫但打眼一看便是旧物。
十安也道:“搜检下来发觉秦耘不是个铺张之人一件簇新衣物都没有这卧房昨夜便搜查完毕了我们眼下在查他的书房。”
裴晏扫视一圈“可有异常?”
十安摇头“生意上还算干净和秦图南官途几乎无关只有几张官府下发的茶引文书只怕是凭着秦图南的身份才得来公子稍等。”
十安快步往书房去这片刻功夫姜离打量起秦耘的私物十安说的不错秦耘虽然为秦家挣下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家业可他自己的卧房却并不奢华而他虽是个商人卧房的榻几上却放着数本儒释道三家经典足见是个好学之人。
“公子这是太府寺下发的茶引文书印信齐全
十安说话的功夫姜离的目光落在了衣裳堆里一段鸦青行缠之上行缠又名“邪幅”是自脚背裹至膝头的软布常为远行兵卒所用而寻常贵族男子行猎跑马之时也以此物护腿护膝姜离倾身细看了看“秦耘这两年可曾骑马打猎?”
裴晏道:“有过余庆交代秦耘伤好之后一直对伤腿耿耿于怀在朔北之时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跑马且不许人跟从以免看到他残疾不便之态。”
姜离眉头紧拧又快步走向床尾拔步床以西正放着五六双秦耘穿过的纹样不同的布靴姜离也不嫌污渍倾身拿起布靴观其鞋底。
裴晏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姜离一双双细看待最后一双看完她如遭雷击般僵了住。
裴晏语气也严峻起来“这布靴……”
姜离深吸口气只觉背脊阵阵发凉“这世间狠辣之人对他人再如何残忍我们也见得多可大人是否想过人为了求生为了贪欲能对自己狠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我来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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