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雨棚在民居外被支起,犹如遍地生长的蘑菇。小雨打在棚子上,不多时檐边挂起珠帘。灰黑色水泥路地面,很快倒映出暖黄小灯。
已过正午,陆陆续续有菜出锅。
炊烟顺着烟囱袅袅升起,消散在雨幕中。
大半镇子上的人都来了,张奶奶附近的街坊邻居看到这情况,干脆收拾收拾开门也让前来悼念的人进门吃个饭。
严森和银清两个半大小伙再次被忙不过来的婶子们拖进后厨帮忙。岑让川只求婶子们别想不开让银清掌勺,他最近虽然下载了菜谱软件,但依旧时不时给她弄点新花样,理由是千年前没那么多食材,他想试试。
每天吃饭就跟开盲盒似的,有的吃进嘴里后,她只想让他去自己车子前看看车灯坏没坏。
刘庆远和朱矮子则被村支书们架出去吃饭。
因着刘庆远是当老板的,他们不太敢得罪,好说歹说把人劝走,只留下人瑞老爷子坐在灵堂木椅上,静静地给自己远房表姐烧纸。
岑让川本来也想走,结果被那名披麻戴孝十几岁的小姑娘留下来。
灵堂上,顿时只剩她们三人。
如果老爷子算人的话……
银清那句“他早就死了”让灵堂上两个女性总是不由自主去瞧老爷子。
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爱说话而已,其他挺正常啊?
比起天生胆子较大的岑让川,小姑娘则害怕地微微发抖。
两人叠金元宝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火焰吞噬的速度。扔进去的金纸不一会就被染上红色,迅速卷曲,边缘发黑直至成为一捧黑灰。火盆中,火苗明明灭灭跳动,随着风向起舞。
岑让川大姐姐心态爆发,温柔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呀?是张奶奶的亲传徒弟嘛?”
小姑娘把目光从肤色灰黄暗淡的老爷子身上收回,嗫嚅着说了句什么。她声音太小,细若蚊吟,岑让川只得靠近,耐心说:“你说什么呀?大点声嘛,姐姐听不到。”
“我说……”小姑娘咽咽口水,见她长得清灵秀雅,便大着胆子道,“小阿姨,你别夹了,我害怕。”
“……”岑让川一秒变脸,凶神恶煞道,“死小孩怎么说话呢!”
小姑娘眼里含着一泡泪:“……你让我说的。”
岑让川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回正常语气:“行了,小鬼,叫什么名字?”
她平常声音不仅不温柔还自带三分煞气,跟秀气外貌相比有些反差。
小姑娘听到她恢复正常,略略松口气:“我叫张白芨,你叫我白芨就好。”
“哪个及?”
“草字头,下面一个及时的及。”
“好少见的字。”
“是中药名呢。”白芨顺手把叠好的金元宝扔进火盆,“奶奶说,她上山出事那年一个小哥哥救了她,用的白芨止血。她捡到我的时候刚好我手边长着白芨,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小哥哥?
是银清?
白芨继续念叨:“奶奶死前让我把遗书交给你表弟,我还没说呢,他好像知道,拿了就走,真是奇怪的人。他真是你表弟吗?你们两个长得完全不一样。按理说……”
“咳哕……”烧纸的老爷子似是呛到,不停咳嗽。
岑让川起身,要过去看看他的情况。
灵堂现在一老一少,她在中间还能顶点事。
可这时看着柔弱的白芨却拉住她,怯生生地摇头,似是告诉她别过去。
岑让川知道她是因为银清的话吓到。
那个狗男人……
成天顶着一张清冷高雅的脸不干人事。
"没事。"岑让川拍拍白芨的脑袋,走过去问,"老人家,别在这了。我带你去吃饭吧。"
虽然这老登是刘庆远他爸,毕竟是百岁老人,她从小被教育尊老爱幼,不可能放着不管。
老爷子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咯痰声,岑让川想去给他找纸巾包一包,他已经拿起手中金纸,把口里秽物吐进去包起,随手丢进火盆。
岑让川冷不丁望见金纸里包裹的浓痰似混了血,黑沉沉的。
白芨望见这一幕,愤怒压过恐惧。
张奶奶亲手将她养大,两人虽无血缘但早已是彼此亲人。
她站起来冲过去,像只愤怒的小羊羔,一脚把火盆踢进在往下泄水的天井,尖细的嗓音几近破音:"这是给我奶奶烧的金纸!你拿来包痰还丢进去烧!这是对我奶奶的侮辱,你给我走!这不欢迎你!"
火盆叮铃哐啷砸入天井,未燃尽的黄纸与灰烬铺出弯月形状,几点红色火星在雨中立时熄灭,漂浮在半空灰色碎末抵不过水气,随雨一齐落下。
淅淅沥沥的雨混在灰烬,片刻后天井砖石便被染黑。弯月氤氲出大片黑痕,像一大块砚台浸在水里,把整块画布晕得斑驳。
岑让川愣住。
隔了一道天井距离外吃席的众人也愣了。
给她们送饭的阿姨怔在沿廊不知所措。
四下寂静,唯余雨声。
还有白芨愤怒的喘息。
岑让川当然知道老登那样做不妥,只是一时被他这么大不敬的举动弄愣,加上他吐出的那口浓痰,丢进火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她把注意力拉回来,语气也有点不太好:"老爷子,移步去吃席吧。这烟灰呛人,对呼吸道不好。"
百岁老人抬不起头,脊椎跟有什么东西固定住那般,只能抬到平视的姿势,自然而然,就会显得无比怪异。
他浑浊如黄泥水般的眼睛往上翻,像在瞪人,嘴巴刚张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另一边走来。
"两个女人,欺负一个老人,太没教养了吧!"
粗粝的嗓音让岑让川不用双眼看就知道他是谁,直接骂道:"朱矮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你先把道德高地占上了真牛根啊。怎么着,仗着个子矮先把人撞下去自个蹦上去?你家这位仗着自己年纪大拿金纸当浓痰兜子还丢火里怎么说?我把你烧过去你给张奶奶打扫干净?"
她嘴起人来半点不留情,声音又大吐字清晰,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听清整件事情经过。
离张奶奶近的几桌人目光不善地起身,望过来的同时个个手里下意识拿了碗碟,似是要随时冲上来把老爷子架出去。
朱矮子没想到她离职后这么硬气,错愕一瞬便理亏地去扶老爷子。
经过岑让川身边时,他硕大鼻翼动了动,脸色阴沉下来:"原来是你。"
岑让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早已习惯朱矮子神神叨叨,出声赶人:"再不把你家老爷子扶走,我就把你丢出去。"
朱矮子拿眼睛剜她,随后目光转到白芨身上,盯着她说:"你奶奶死时身上有块木牌,把它给我。"
白芨眼中闪过惊异:"我奶奶没说留给你。"
"那是我的。"
"那也不行。"白芨狐疑看他,干脆说,"我已经把牌子和遗书放一起给别人了。"
朱矮子脸色愈发阴沉:“你给了谁!”
“不知道,奶奶死时我放桌上,回来就不见了。”
朱矮子看她好一会,似在判断白芨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最后,他丢下一句"那不是好东西"后扶着老爷子离开灵堂。
不是好东西?
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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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
岑让川翻白眼。
灵堂重归安静,阿姨们端着饭上来。
两人坐在一边小桌上吃饭。
岑让川这时才知道云来镇有规矩,葬礼上亲近家属需要轮流守灵七天,天热则是三天,守过这段时间后才能下葬。
但白芨是张奶奶捡来的,让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灵堂呆三天三夜肯定不现实,于是跟张奶奶亲近的朋友都会轮流替代。
岑让川放心了点。
到了下午,她给张奶奶上完香就打算回老宅。
白芨送了她一瓶补肾的药。
小姑娘满脸通红,嗫嚅着说注意身体。
岑让川:"……"
她尴尬地接下,转身杀气腾腾地去找银清。
找遍张奶奶民居都找不到他人。
死小子哪去了?
岑让川问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连严森都不知道去了哪。
镇子就这么大,他这么大个人,人贩子都不带看两眼。
要是不认得路,鼻子底下就是嘴。
来回撑死半小时的路她不信他找不回来。
岑让川心安理得借了一把伞把自行车骑回去。
此时雨还在下,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容易滑倒。两旁鹅卵石缝隙里有雨水流动,犹如山峦起伏间奔腾的细长河流,循环往复。
天色昏暗,家家户户都透出暖光,路灯提前打开,倒映在湿淋淋的雨地,明灿灿的像繁星坠落,晃得人眼睛疼。
她顺道买了些便宜点心,打算投喂鲛人。
挂在车把上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来到附近。
桥边早已站了个人,一身暗纹黑衣。
长到腰际的墨发微微卷曲,用玉簪簪起。他没有打伞,长发衣服都湿透,贴在身上隐现出清瘦的线条。
银清听到车声望过来。
浅浅的琥珀色眼眸倒映出她的身影,澄澈剔透。
雨水顺着他额前碎发落下,淌过眉弓,长睫上挂满雨珠,颤巍巍地滴下,似在流泪。
岑让川翻了个白眼,将自行车停在他面前,刚想说几句戳心窝子的话,眼睛触及到他水灵灵的脸时又移不开了,气也消散大半。
银清半敛下眸,用一双湿透的眼睛看她,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他见她停下,一言不发钻进她的伞下。
岑让川视线便停留在他透粉淡唇上,雨水淋在上面,线条柔和而模糊,如同涂抹一层冰透糖衣,只要咬破就可以尝到底下绵软甘甜的滋味。
"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我错了。"银清乖顺地弯下腰,指了指车把上的点心,"我忙了一天没吃饭,特意给我带的?"
给鲛人带的。
五个字,她愣是咽下了。
被雨淋湿的他,平日里的冷清端雅都化作惊心动魄的脆弱姿态。
"让川……"
他柔声唤她名字,慢慢贴了过来。
宅子门被撞开,又被狠狠关上。
壁照前闪过纠缠的黑影,沿廊下淅淅沥沥雨幕如珠,坠地那刻泛起满地碎光。
她把他摁在柱子上,拉着他的衣领强迫他低头。
他缓缓松开牙关,似是第一次学会亲吻。
岑让川伸手去拧他的盘扣,解到第三颗扣子时,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银清……
今天穿的不是白色孝服吗?
如雷霆乍惊,她摁在他锁骨上,猛地分开两人。
银清微微喘气,眼周潮红一片,他不解看她。
岑让川却从他眼眸中看到自己背后……有一把刀。
正正好好抵在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