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罩顶,阴霾陡然自天穹压下,东风吹皱街角门户上贴着的春联,来时接踵的人群渐渐散去,小铁锅里的糖稀微微凝固,吆喝声消散风中,徒惹一地寂寥。
姜回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幕,眼底神色比数九寒天的蜿蜒的泉水还要冰凉刺骨,天昏地暗中,竟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呈现出一种与火俱焚的决绝,叫人心生胆怯。
姜回看着堂鼓旁边不甘挣扎的绥喜,仿佛透过这一张稚嫩的面孔,看到多年前,同样一张稚嫩的面孔穿着一身满是泥泞的素白孝衣,拖着身子狼狈又不甘的用手指扣着地一步一步朝着县衙爬去,手指缝里血混着泥印了一路也不肯放弃。
她也在喊。
哭声夹在风中更为凄厉:“范大人,我阿娘她没有,她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呢?
姜回站在人群之外,听着那个少女一声声无助的辩解哭诉,看着始终没有打开的大门,看着那名少女被人像即将丢弃的物件一样在地上拖拽,最后,关在了一户窄门。
此时刚刚过晌,隔着几道门的一户人家团团圆圆的温了一壶桑葚酒,小童伏在阿爹阿娘膝头听着故事被哄着小憩,顽劣的小孩儿拿手指偷偷沾了一口被辣的吐舌,招来大人无奈的点了点额头。
在这浅淡温情之外,女子长睫微垂安静站着,长长的幂篱被风吹下,遮挡了女子的容颜。
一阵风吹过,地上空无一人。
姜回顺着来时路快速朝着一个方向折返,她没看错的话,方才看见踩高跷的戏班子穿着的戏服正是真假明宗这一出戏所用,在谢府那几年她看过这出戏无数次,清楚的记得,里面有最火的一出是关于,围猎。
她运气不错,到的时候这出戏正唱到最后,台前的人已经纷纷归家,姜回没有冒然开口,而是站在原地,听完了这出戏。
瞧着是班主模样的老者见戏唱完,还有位姑娘站在原地,不禁走上前去问道:“姑娘有何事?”
“我要买下这把弓。”姜回指着从台上拿下来的道具,这是把细木弓,两端缠着红线,瞧着便易裂脆弱,可对她来说,却是最适合不过。
班主颇觉得意外:“姑娘要这弓何用?”
姜回声音平静:“杀人。”
班主愣在原地,冷汗频频的问道:“姑娘不是认真的吧?”
姜回道:“不过是家中妹妹见了觉得好玩,铺子里的弓箭又都是打杀的利器,是以想到这个办法罢了。”
班主松了口气,转瞬想到,姐姐一言不合突然吓人,妹妹也与众不同,喜欢这等寻常女童避之不及的弓箭,还真是,“一家人”。
“倒不是我不肯割爱,而是。”班主有些犹豫,“实在是弓箭易寻,相似难得。”
戏班子登台唱戏,道具自然是一模一样为上佳,看官看的赏心悦目,戏也是行云流水,若突然换了,不免让人觉得突兀。
他也是当真为难。
“班主,我那里还有一张弓,只不过断了,回头用红线一缠,足够用。不如这张弓就让给这位姑娘?”说话的人脸上还涂着妆,看不清相貌,但说话间却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方才还犹豫的班主此刻略一停顿,便同意了,“姑娘,这是把旧弓,当时花了500文,我也不多要,你给个300文便可。”
姜回摇摇头,“我同样给500文,这些箭矢都归我。”
“行。”班主也不磨蹭,将箭矢和细弓用绳绑在一起递给姜回,正巧,身后有人唤他,便让她把银子交给身旁这位年轻人。
“方才多谢出言相帮。”姜回道,单凭三两句话就能改变班主的主意,足可见这人在戏班子中地位不凡,可姜回却也并没有深究的兴趣。
“无需多谢,顺手相帮,今日便忘。”
“既如此,银货两讫。”姜回说着,把银子放在原本放置弓箭的位置,拿起包裹转身离开。
见她走远,有人上来同这位年轻人搭话:“郎溪,好不容易来了位漂亮姑娘,你说话竟也如此噎人,顺手相帮,转眼便忘,堵的人话也说不出半句。”
“无心无情,又不是方外道士,无趣的很。”
“那姑娘带着幂篱,你怎知她漂亮?”郎溪反问。
“那姑娘声音似曲里唱的般涧击翠玉,有这样一幅好嗓子容貌绝对差不了。”
郎溪摇头笑笑,并不以为然的模样。
“嘿!你敢说你不是觉得她嗓音特别才出言相帮?”
二人声音渐渐远去,至不可闻。
班主忙完回来,问郎溪那姑娘走了没有,郎溪点点头,随手一指:“银子放在那儿。”
班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郎溪并不接话,班主笑两声,朝着郎溪指的方向走过去,却突然惊讶道:“不是五百文吗?这怎么变成了一两……银子?”
郎溪愕然。
……
姜回打听了杂货铺的所在之处,买了二两浸油棉并一个火折子。
东西街县衙对面正巧是南北街道,在县衙正门斜对处形成一个封闭的窄巷。
墙角歪歪斜斜长着一棵枯树,枝干越过围墙,姜回站在树下,把弓箭并杂物一起绑在身前,估算了距离,便开始攀爬。
她身量轻,动作也虽生疏可很快就变得灵活爬到了与墙并高的位置,小心翼翼的伸出脚踩在瓦片,从堂鼓旁走下来的绥喜发现姜回不见了踪影,正慌乱的寻找,眼尾正好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刚要惊呼,便被姜回不动声色的制止。
绥喜看了眼身后也在找人的庄仆,不敢再出声。
绥喜屏住呼吸,目光发颤的看着姜回,生怕她一不小心跌落在地。
心里不由得怨恨,公主大病刚见一丝好转,就被逼的如此折腾,那些人,真的是坏透了。
直到看见姜回稳稳的坐在墙上,绥喜才勉强放下心。
姜回打开包袱,拿出浸油棉在箭头附近的位置一点点绑好,十支箭,支支不落。
然后,女子细白的指尖拿出火折子打开凑到浸油棉下依次点燃,
轰——
火光一寸寸在女子瞳孔蔓延,却生不出半点暖意,反而汹涌上一点,一点,摧折于青天白日里的阴沉冰冷。
女子骤然立起,手中细弓纤巧却掩盖不掉层层杀机,搭箭,射出,干脆利落。
箭矢簇着熊熊烈火破空划过,斜斜插在通陵县署匾额之上。
“姑娘好箭法!”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有人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少年一身白锦雪鹤春衫,五官端正,目若朗星,笑时如晴光初日,灿烂温暖。
姜回没有理会,第二次射箭,持弓的动作比第一次更加熟练,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在县衙大门,有的像是射偏落在院内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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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训练有素的护卫两侧开路,缓缓露出唯一一个勒马停步、穿大红锦鹿麂暗纹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抬眼直射而来,身后护卫半蹲持弓,蓄势待发。
仿佛下一刻,便要让她横尸马前。
宽阔的长街背后燃着簇簇火苗,倒是将阴沉得天照明几分,清清楚楚的瞧见马背上人的容颜。
年轻人长眉斜飞入鬓,相貌极佳,眉眼漆黑浓郁,一双凤眼天生狭长,却因太过锋利沾染几分寡情,衬得眼尾的那道浅色疤痕更显凶戾,大红锦袍被风吹动,如星云滚浪,薄唇红润,此刻勾起浅淡弧度,摄人心魄。
可姜回同他对视,却能感觉到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分明没有一丝情绪,尽是砭骨的漠然与冷酷。
让人胆寒。
姜回微微一笑,箭头微转,缓缓,对准了他的眉心,挑衅一笑。
“大人要不要试一试,是我的箭快,还是,”姜回瞥了一眼严阵以待的一众护卫,意思不言而喻。
被箭尖对准,这人神情也不见丝毫变化,三年不见,气势非但不减,反而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裴大人,许久不见啊。”墙上人忽然挥了挥手,打破了这片寂静。
然,箭矢在话音未落之时,便毫不迟疑的冲着马上的年轻人疾驰而去。
明昭脸色微微一变,见裴元俭护卫将箭矢劈头砍断,令羽发出微微争鸣,才转头道:“姑娘,你这可不讲武德。”
他分明是在帮她!这姑娘却反水!
“什么时候,箭在弦上,谈起规矩了?”姜回看了他一眼,平静道。
明昭被噎:“他要是不放过你,我可无能为力。”
这位,可是北朝第一权臣,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他少与他打过交道,却也听说他许多事迹,三年前,这位裴大人受邀去参加太尉府的宴会,前一秒还在于已故太尉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命人当场抄家,但凡有逃跑者,立即便被枢密院的人削下头颅,血溅当场,血腥气三日不散。
招惹他,就像是把名字写上了生死薄,不知道哪一刻,刀就会落下来。
“不需要你帮。”
姜回丢下一句,便顺着树爬下去,边跑边大喊:“不好了!县衙着火了,大家快去救火啊!”
明昭看向另一边背压着回来的绥喜,忽然明白了什么,愕尔一笑,原来这姑娘打的是这个主意。
“裴大人。”明怀从墙上一跃而下,翩然落在裴元俭三步之处,笑道:“这姑娘请你看一出戏,先前就当你提前付了赏银,不与计较了如何?”
这人虽是个笑面虎,但行事却一诺千金,若得他答应,想必事后也不至于屈尊下顾同那姑娘计较。
“世子这是要为她说情?”裴元俭似笑非笑挑唇开口,肩前衣料被削起的火苗烫出一个洞,昭示着方才的凛凛杀机。
“不知裴大人肯不肯给我一个薄面?”明昭依旧笑着。
“呵。”裴元俭眼尾上挑,勾出又薄又凉的弧度,淡淡道:“可惜那姑娘不肯承你的情。”
这人当真可怕的很!
隔着十米之外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明昭还想在说,薛揆却立出来,拱手道:“明世子,主子要事在身,不便多留。”
“那裴大人,我便当你应了。”明昭对着离开的人挥手喊道,少年意气,从容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