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头疾发作
    转眼太阳落山,夜浅星疏,层层云雾叠叠,似轻纱蒙月。

    县令府书房内,小条案上放着木胎海棠式翠竹盆景,次第如山峦起伏,刻“雅韵清风”四个字,铜炉檀香袅袅,清香馥郁。

    张喆文洗净了在农庄沾染上的肮脏尘土,换了一身石青色五福捧寿湖绸圆领直裰,老神在在的坐在书房玫瑰椅,抬手饮了半盏小厮递过来的黄山毛峰。

    “大人,那批盐已经收入库房,明日便会在市井售卖。关于定价一事,大人可有指示?”钱业隆立在堂中,恭敬半低着头。

    “如今盐价几何?”张喆文思索片刻,抬首问道。

    “北朝盐价多定为40至50文一斤,各地不一,通陵县内多为四十文。”钱业隆略微沉顿,才再度开口。

    “大人,这到底是私盐,还需尽快处理。不然,属下担心……”

    私盐与官盐虽都为盐,却是天差地别,官盐乃是北朝官府所售,一切所得尽归朝廷所有,乃是青天白日里光明正大的生意。而前者却是瞒天过海、牟囊私利,稍有不慎就是会被处罚的重罪。

    虽二者混合,私盐白度低、质地此等不易被发现察觉,却仍就冒着风险。不如以低价兜销,更为小心妥当。

    “通陵县内,本官所命,谁敢不从?”张喆文文弱的脸上生出怒气,狠狠摔了茶杯,清脆的响声砸在地面,混着茶叶一片狼藉。

    怎么这些时日,不是世家公子就是裴元俭,一个个都拿他当手中家雀,怎么他就如此卑贱可欺吗?

    如今,一个区区衙役,也敢拿话堵他!

    真是好大的胆子!

    “大人说的是。”钱业隆立刻跪下。精瘦的脸上精芒一闪而逝,只剩庸碌的沉服。

    “哼。”张喆文冷哼一声。

    “那就三十五文。”

    “是,属下尊命。”钱业隆告退离开,茗之站在一旁繁茂绿萼之下,遥遥看了一眼,便很快低着头拾步而进。

    林伯渠将她拦住,茗之便退在门侧,微微提高声音:“大人,夫人得知大人公事忙碌,已许久未曾好好用膳,忧心不止,特意亲自去小厨房做了大人最爱的拔霞供和洗手蟹,大人去尝些罢。”

    里面不曾有人出声。

    “大人正在处理公务,你去照此回禀夫人。”林伯渠欲要挥退。

    县令与夫人感情不睦,府内众人无所不知,更何况是张喆文的心腹管家,是以面对张夫人身旁婢女态度也难免轻蔑。

    茗之心知肚明,却突然不顾阻拦大声嚷道:“王大人昨日来信问夫人安好,来人私下特问及夫人与大人相处如何,奴婢言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夫妻和睦。”

    “日日皆是如此。”茗之咬着重音,“听得此话,想必王大人远在盛京也定会安心,不会后悔将爱女交托大人。”

    这些话句句都在诉说他与夫人感情如胶似漆,却字字都在控诉,甚至隐隐威胁。

    若是情深,怎么会毫不犹豫推拒自己夫人亲手所做的饭菜,若是当真如此舍得,便是夫妻并不和睦,言外之意便是张夫人之父王大人就会后悔当初的托付,甚至他的官位也会因此受到威胁。

    当真是,好个绵里藏针的丫头。

    “你是县令府的人,还是他们王家的?”林伯渠道。

    茗之正欲回话,书房门蓦地打开,她抬起头,对上一双阴沉沉的眼,脸色更是漆黑如墨,像是恨不得把她掐死。

    茗之立刻跪下:“奴婢是县令府的人,但夫人将奴婢挑中入府,让奴婢免受牙婆子磋磨,奴婢不敢忘记。”

    “好!好得很!”张喆文恨得咬牙,“去,去告诉你的好夫人,本官稍后就到。”

    “是,奴婢遵命。”茗之低垂着的眼飞快划过一抹暗光,很快敛起退下。

    茗之一路绕过长廊湖亭进了春锦院,推开东厢房的门走进去,对屏风后正在更衣的夫人轻声回道:“夫人,大人答应了。”

    张夫人提着的心放下,让茗之过来。

    茗之步至屏风后,就见妇人有些不安的扯动腰间绛云纱衣,一旁雨霖铃搁置在花几。

    今日的东厢房与往日格外不同。

    明窗净几,竹榻芳桌。雕刻以繁复的缠枝花卉图案的琴桌上置一张焦尾,其上,壁上悬一幅杏花美人古画,题诗三行。屋内每一处都像是细细熏过,却不见燃香的痕迹,只一束栀子花,白釉玉壶春瓶频洒新水,分外翠绿无暇,香气清新馥雅,不见一点奢华之气。

    绘兰草水畔屏风勾勒出盈盈美人影,灯火粉芮披纱,纤细瘦弱的丫鬟替妇人一寸寸理好裙裾,又取了雨霖铃系在妇人腰间。

    声音青涩却不失从容:“夫人不必紧张,大人待会就到,奴婢会小心守在门外,不会让旁的人进来瞧见。”

    朦胧月光照进棱花窗,灯色摇曳,美人髻挽乌云,一点红唇,薄薄朱颜酡色湖丝绛云纱衣更衬肌肤凝白雪腻,似霞透粉,腰肢丰腴映丽,韵婉眉间点点杏花妆,步步娇艳,慵不胜色。

    屋外微沉脚步声响起,茗之低声道:“大人来了,奴婢先退下。”

    张夫人细细嗯一声,将雨霖铃镂空香丸点燃,想了想,拔下青玉发簪,如瀑发丝垂落,走至琴后拨音抚琴,低低歌声如诉含怨,情意绵绵。

    屋外张喆文眼眸一动,怒气不自觉散去几分,瞥见推门而出的茗之,恍若未见的迈步而去。

    茗之恭谨行了礼,脸上挂着柔柔而疏离的笑,拦住身后想要跟进去的林伯渠,轻轻关上屋门。

    方对上他怒目而视的眼,“管家,夫人与大人有事要谈,还请回避。”

    林伯渠皱眉,不耐烦道,“大人和夫人有什么事要谈?我都不知,你一个小丫鬟又怎么会知道!大人待会还有要是在身,没功夫在这耽误。”

    张喆文对夫人冷淡,府内上下何人不知,也就这个新入府的小丫头不知深浅,还敢在这拦他!

    茗之恍若未闻,依旧石头般的杵着不动。

    寝室内,张喆文掀帘而入,便见张夫人一身似烟晚霞纱裙低头抚琴,露出一截白皙细颈,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股躁意。

    视线下移,落在她用银丝线绣着淡淡波纹的袖口,如皓腕凝月,张喆文像是被吸引,不自觉往前几步。

    美人低低唱着的曲调在耳畔更清晰,这,赫然是他当年在河边对张夫人定情的诗作,她竟然还记得。

    张喆文微微诧异,莫名的动容在胸中激荡,他忍不住弯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动情唤道:“嘉嘉。”

    “文郎。”王嘉美眸含泪,却又忍不住骤然笑开,眼神如水般温柔,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将他包裹,媚若桃花。

    张喆文喉结滚动,俯身直接将她抱起。丝雾般纱帘垂下,不多时被屋内翻红浪,红烛暖春。

    林伯渠脸色霎时一僵,忍不住老脸一红,茗之却面色不改,似乎完全听不见里面异样的响声,眼睛盯着林伯渠,只有一个含义。

    现在,你可以退下了吗?

    林伯渠暗恼,却再没了进去的心思,矮着身离去。

    心中不由奇怪,大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竟在此时宠幸了夫人,前些时日还说夫人俗不可耐,见一眼都觉厌烦,更是不顾夫人颜面,将她在众人面前推倒在地,怎么突的又生了心思,莫不是又觉得夫人这样的婉约丰腴的美人更对心思?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去,树梢杨花团绒落下,林伯渠摇摇头,息了猜度的心思,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长廊。

    还未至明起,县令大人在夫人房中宿了一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初时听来众人不免纳罕称奇,三五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不过两三日接连如此,众人便觉得不足为道,平淡似东升西落,甚至,还能红光满面对外头那些打听消息的说一句:“我家夫人和大人如胶似漆,恩爱的很呐。”

    直到第四日,夫人忽然起不了身了!听说是吹了风又犯了头疾,痛的昏沉似昧,神志不清。

    这可是大事。

    虽说往日里夫人头疾也不时发作,县城内有名的大夫更是时常登门,但眼下光景又是格外不同。

    夫人近日极受县令大人宠爱,可谓是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宝,绫罗绸缎、名品画器流水似的往东厢房送,府内奴仆更是见风使舵,处处以夫人为尊,不仅每日菜色新奇琳琅,三餐皆是不同,连一盆冰都有不少奴才抢着去送,只为在夫人面前露个脸。

    这下忽而疾病缠身,县令府上下简直如临大敌,丫鬟连在园子里走路也小心屏吸,无不紧张战战。

    茗之在木盆里投了热帕子拧汗水叠敷在张夫人额头,轻轻替她按着穴位。

    “夫人,下人去请了大夫,还是夫人先前用的莫大夫,片刻就来,奴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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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夫人按按,暂暂疏解。”茗之道。

    “头痛啊。”张夫人挥开茗之的手,抱住头紧紧蹙着细眉,只觉数十根细针在脑海里面不停的扎,不住叫喊。

    莫鸣背着医厢,在府内下人的引领下朝着东厢房走,远远的听见尖利的痛呼。

    脚步不由一顿。

    下人蹙眉,回头催促。莫鸣忙低着头应声,紧了紧手跟上。

    县令府内花丛葳蕤绽放,烂漫如锦,光洁整齐的青石板被水浸的帕子擦洗多遍,丫头婆子从上走过,皆行色匆匆。

    莫鸣回头看过一眼,却不敢再叫人催促,连忙跟上,心思却不免惴惴。

    县令夫人头疾沉疴,非短日之病,往日里也不过夫人贴身婢女婆子忙碌,怎么这次,府内气氛如此严峻?

    转眼已到东厢房外,临到进门时,下人叮嘱道:“莫大夫,这是县令夫人,你可要小心看诊。”

    “是,老夫定然仔细。”莫鸣躬身低着头。

    推门,掀帘,放下的帐幔探出一只手,茗之将玫色丝绢搭在皓腕,道:“莫大夫,请。”

    莫鸣将取出的素帕放回医箱,对着茗之点点头,才坐在榻前绣凳细细诊脉。

    沉吟半晌,擦了擦额头汗水方才试探道:“夫人今日饮食可有不妥之处?”

    “夫人近日进的比往日香了些,虽菜色新奇,用的也都是常见的,且都是小厨房信的过的人做的,几代都在府中,断不会出问题。”茗之回道。

    县令夫人日日服着他开的汤药,就算再次犯疾,也不该如此突然严重才是啊。

    “既不是饮食,那房内添的新具、或是夫人穿过的、用过的,老夫可否查看?”莫鸣忍不住继续问道。

    茗之霎时冷了脸:“大夫是觉得县令府有什么人要害当家主母不成?”

    “老夫不敢,不敢。”

    但既然莫鸣开口提了,就断然不能如此过去,否则传到外面未免落人口实,毕竟,若非心中有鬼,又怎么会不让大夫查验呢?

    茗之和身旁绿衣丫头交代了句,片刻后,绿筠并身后的丫鬟端着托盘走进内寝。

    “这些便是夫人这几日穿用之物,不过都已盂洗。”

    莫鸣随之看去,玉枕、团扇、钗环、绸裙一应在列,他依次查验,又在屋中走动半晌,皆未发现不妥,踌躇回首便对上茗之一闪而逝的嘲弄目光。

    莫鸣脸色陡然阴沉,却很快收敛下来,刚想张口,便听到一众丫鬟婆子躬身行礼。

    “县令大人。”

    莫鸣瞥见来人腰间束革带,青色官服威严庄肃,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噗通一声跪倒,双手贴地。

    “草民莫鸣叩见县令大人!”

    张喆文掀开纱帐瞧了一眼,张夫人鬓发皆湿,脸色痛苦苍白,皱着眉放下纱帐,沉声道。

    “本官夫人所患何疾?”

    他登门看诊数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县令大人,若是此番能得县令大人青眼,那在通陵之内,他的声望就再不是那些往日瞧他不起的人可及的了。

    莫鸣曾十分不解,有些人明知医之一道他就不该碰,却偏偏一头栽进去,找了名师学了数年也开了医馆,还不是意料之中的无人登门,连带他自己备受街邻奚落议论,偏还自恃高傲,呵,当真荒谬。

    他垂着眼,视线所及处,一双翘头织金缎皂靴停在不远,纹路鲜艳,晶石点缀,耀目威风,仿佛就此隔开尊贵而疏远的天堑。

    渴涨的,即将要触碰到的热切满在胸腔,他手心因激动而生出绵绵细汗,莫鸣眼底一闪而逝一股轻蔑,再抬头时只剩炙热,答道:“夫人乃是风乘虚经,瘀滞失养,引起头疾,这病易夹湿邪,才会缠绵反复。”

    “该如何医治?”

    莫鸣思索道:“《内经》曰:“辛以润之”。辛能散能行,故羌活辛温能散能行。应当。”拘急以柔和之道。

    张喆文打断他,“务必将夫人尽快医好。”

    他蹙蹙眉:“你叫?”

    莫鸣一喜,连忙道:“草民莫鸣。”

    “莫大夫,不要辜负本官的信任,治好,重重有赏。”张喆文说罢,径直离开。

    莫鸣虚虚握住手心,目光盯着张喆文离去后的那一角虚空,内心的那丝欲望激荡平息,眼神却慢慢坚定。

    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