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
    安三嫂子疲惫的脸上抹出了些笑意:“正是!嫂子知你是个灵的!”

    “我不便见你娘就是怕人知道了多想,要叫人知道我与你出这主意,和你们连户的几家还不得恨死我!哥儿是个灵的,哎,可惜了这命!咱拗不过!行了,我也不得空与你多说了,快快家去,和你娘早些拿下主意,时候可紧着了!”

    说完安三嫂子轻推了一把王景禹,叫他头前先走。

    她自己又候了一会儿,才转出了篱笆墙,抹了把沉重的眼皮,拖着疲累的身子,重新坐回了织机旁。

    恰巧安家大嫂二嫂并侄女取了才绞成的线出来,安三嫂子佯作无事的接了线,架到机上。

    沉重的劳作,使得一家人除了配合着做活,也没有任何说闲的心情,只默默的扯着布,土墙木篱的小院当中,除了嘎吱嘎吱的织机声,再无其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氛也一日紧过一日。

    安三嫂子能想到的,村里其他人也想得到,多数村民都以为王老大家怕是只有逃了这一条活路。

    与王家连户的,少不得要忧心。

    虽说到底一个村子的,也希望这王老大家能活下人。且的确如安家嫂子所言,王老大这四口女小,在与不在,王家那几个事儿,都照样是一样都解决不了。

    可他们到底是与王家连了一大户,要担着干系。

    毕竟,谁也说不好到时候,乡里县里会如何拿处这件事。

    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

    牛二照样日日去巡看王家的地,那认真的样儿一点也不像不打算要这块地了。

    王老大家日日三次炊烟不断,还新添了几只鸡养了起来。

    更稀奇的是,王家大郎照样每日过了晌午就去老村正家——

    读书!

    安三嫂子再次急切的眼神示意,提醒王家大郎她那日说的话。

    可那王家大郎却只会意点头,之后照旧无任何响动,叫安三嫂子那眼都白瞪了。

    几次下来,她也搁下了,毕竟他们自己家也难顾。

    其他人,有的私下摇头叹息,有的空落落的庆幸。

    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王家,究竟是何打算。可除了疑问,也没人会真个来问。

    这日,王景禹到了老村正处,三人在西屋方学了半个时辰,隔着木窗,只听老村正家的那方小院中,人声嘈杂了起来。

    显然来人不少。

    王景禹心下一动。

    想是催征队,今儿个就到双满村了。

    果然,老村正支开了窗户向外看,只见是他们双满村的大保长刘原,带着几个户长、一名乡书手并一队轮值的壮丁进来了。

    大儿子李立田提前得了信儿,这几日都没有出活儿。

    连着两三日,都在院里的桌案上摆了炒豆和大枣,另烧了一壶大麦茶备着。

    此时见人来了,便迎了上去:“刘保长来了,先坐下歇会。”

    刘保长虽然是双满村的大保长,但并不是双满村人,而是大里村的。只因双满村户口少,不足一保,由他直接兼任了。

    李立田倒也是分管了双满村十几户的户长,因此刘保长同李立田熟,不客气的坐下了。

    同来的几个户长,却并没接李立田的让,不正面接话,也都没坐下。

    一个个的只手抓了些豆子枣子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李立田扫视一圈,毕竟同为户长,今儿来的人他都不算生分,可如今这气氛……

    似是有些不对劲。

    王景禹也看了一眼,只见同来的人里,刘满户也在其列。

    李立田不再推让,刘保长也适时开口:“前几日已使人同你讲过了,轮到双满村就在这三五日里。”

    “是,都通知过了,在家等着呢。”

    李立田应和了一句,又说:“今年这夏税,倒是提早了半个多月。”

    “没法子啊,立田老哥。”

    刘保长喝了口麦茶:“咱们东乡这形势一年不似一年,上中等的富户也一年少于一年,可咱要解往朝廷去的税数,可是一年比一年多!咱们即着落了这催征的担子,肩膀上就连着干系。不早些开征,怕误了上解的时候哇!”

    这番话下来,场面上无可挑剔,李立田便无话可说。

    至于,为什么东乡乃至临南县的富户们,明明越来越富,但县衙户头上登记的上等户越来越少,户等评定的田亩和家财等级越来越低,就不是他李立田能挑明了说的了。

    刘保长和一起来的几人喝了茶又嚼了豆,小半时辰都不到,刘保长便道:“那咱就这样,还得挨家挨户走,也不耽搁了,这就开始罢!”

    李立田明白他的意思,每回双满村开征,总要从他起头的,即是对其他户的表率,也是警醒。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自家户贴拿出来,递给刘保长。

    “按户贴上的数目,我家夏税总是麻布三匹两丈、钱币五贯两百。”

    刘保长象征性翻了翻户贴。

    这户贴是官府在定了五等丁产薄以后,盖印再发给每一户户主的。上载了每一户的人丁、田亩、房屋和其他重要资财,并且在最后明确写了每一户夏税秋苗应纳的赋数。

    他对李家的情况心里有数,李立田在这方面也很少叫他操心,他嗯了嗯声,又叫同来的户长点了李立田拿出来的布和钱,点数的户长确认无误。

    刘保长这才站起身:“好,李老哥不错,还是咱们双满村第一响!”

    几位户长当即一涌而出,到了院外双满村的土径之上,提起一面铜锣。

    “当——当——当——”

    响亮的锣声响彻双满村四面八方,一阵锣过,几个户长一起大喊一声:“双满村李立田夏税已纳,共计夏布三匹两丈、钱五贯两百——”

    随行的乡书手在两税册上做好记录。

    几人接连敲了三遍锣,又喊了三遍嗓。

    刘保长回头喊李立田:“走吧立田老兄,咱们这就别再耽搁,双满村另两名户长也劳你去叫齐了。”

    “这就来。”

    催征督耕本就是户长的职责之一,李立田应了声,临走前想了想还是回了趟西屋。

    他进了西屋,先和他爹打了个招呼:“爹,我看今年这回,怕是有些不寻常。今儿个不然别叫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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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赶紧回家照看着点是好。”

    李长发方才也将院里的情形看了个大概,也觉出点什么。

    “嗯,怕是他们还留着点话头,没和你说透。那……大郎今天先这样,家里就你娘和两个弟妹,你快回去照应照应。”

    想了想王家的情形,又道:“若届时有甚难处,念仁他爹和他们一起,会想着帮你开解开解的。”

    王景禹收拾好自己的书和笔墨,整立进王母缝制的书袋里:“谢谢村正爷爷、李伯!”

    也不耽搁,自回家去了。

    原本正和他一起听讲的李念仁看着拐出院门的身影,心道:“景禹明明只和我年岁相差不多,但自己对家里面这些事,是从来都没操心过,只需读好书便罢。但景禹他,却已经要时事都担在肩上了。”

    这厢王景禹回到了自己家,一路上,双满村的村民多数都开了院门,站在院门那里,一边探看着大保长队伍的进度,一边时不时互相探问有没有哪家不顺的。

    他们提前已经得了户长的知会,准备好户贴和要缴的夏布和钱,趁着农闲出门谋活计赚额外银钱的人也都留在家里。

    双满村不大,家家户户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算是有数。

    如今日子紧迫的,除了王家,就是那安家了。

    随着铜锣声响,与户长们唱课之声,整个征纳大部分都还算的上顺利。

    再然后,果不其然。

    征缴队在安家,驻留的时间超过了预期的长度。

    已经预料到有什么的事发生着的村民们,有点面上一暗,有的支起耳朵想听的更清楚。

    很快,从安家那处拥挤的四方小院里,渐渐传出了压抑了的哭声。

    安家这两代的人丁涨的快,粮油布匹等等消耗大,可祖上传下的地一直就那么多,就连三年前那次下调了标准的五等户标准,他家都评不上三等,依旧只是个四等户。

    但这夏税与秋苗不同,不光以家中的田亩数和田亩的等次为缴纳标准,还要算丁口数。

    因此,这夏税都是安家年年难过的一道坎。

    安家的田亩和丁口合在一起,夏税要纳钱四贯二百,布两匹两丈。

    自去年秋忙以后,只要有余力时,安家男丁能出去做活的都去卖力做活,女子纺麻织布喂鸡的赚些钱或麦,也扛不住一家子消耗大。

    这夏税的布是凑够了,钱却还是差了一半。

    刘保长一行人对此早有应对,先说:“按规矩,钱不够,就拿布折抵吧。”

    安家一众人分管安家的户长站出来,试探着说情:“安家地坡里这一季的苎麻,都剥完纺完了,还去集市里换了麻来纺。去冬以来,咱们乡里每家每户还纳了一回修河渠钱、一次演社戏钱,俱都按丁口纳的,他家布和钱,确实只这么多了。”

    刘保长侧目瞪了他一眼,他们保里乡里都用什么名目收过什么钱,他会不清楚?

    没得在众人面前还要他来说回给自己听?

    况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纳不出来的差头,你来补齐怎得?

    那个户长也知说多了嘴,马上又接:“但他家余麦还有,可以折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