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第五十三章
    福宁殿里, 气氛就不怎么好。

    自诩风流倜傥,在京城素有美名的小李相公被愤怒的太学生打成了猪头三,坐在个圆凳上, 有宫女过来给他包扎时, 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

    小李相公怒视着她,但这杀人的目光没有维持住很久。

    “哎呦!轻点儿!”小李相公惨叫了一声,“这天杀的李纲!天杀的陈东!”

    “当杀!”在宦官的护送下,刚从侧门溜进宫的少宰兼中书侍郎唐恪也跟着骂一句, “这哪是无法无天, 这分明是无父无君哪!”

    两个人骂完之后就看向官家。

    官家沉着一张脸, “当杀?”

    “当杀!”两位主和派相公齐齐地喊道。

    “好。”官家应到。

    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间让李唐二人睁大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们有本事, ”官家说, “你们去驱散了暴民, 拿了李纲陈东下狱,我就发旨斩了他们。”

    两位相公又不吱声了。

    李纲只是一个书生,没有三头六臂,陈东也只是一个书生, 俩人加一起都打不过大内随便挑出来的一个班直侍卫。

    但他们身后还有几万京城百姓。

    没有任何一个侍卫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人家也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 人家爹妈亲邻指不定也在那振臂高呼,怒骂奸佞误国呢!你让他们出去挨自己叔叔的耳光, 受大爷的唾沫星子,你问问他们哪个愿意?

    多派些行不行?连爹妈叔伯一起砍了行不行?砍他几百人,后面的群众不就逃了吗?

    似乎也是个办法,但这办法一用上, 官家就奔着桀纣的名声去了不说,官家的亲爹还在呢!这失道的暴君还想在皇位上坐几天哪?

    况且最关键的,官家要是有这个疯劲儿,他干什么忍气吞声给大金当侄子?他直接派种师道一路打回去不就完了?

    他就连跟这两位狗相公讲点心腹话都要躲在寝宫里啊!

    不着调,两个狗相公就叹气,官家就冷笑,刚准备再骂他们些刻薄话时,梁二五突然跑进来了。

    “官家!”梁二五嚷道,“出事了!”

    官家猛地站起来,“还能出什么事!”

    梁二五雪白着一张脸,像是随时要哭出来:“驸马都尉曹溶去拦金使,被金人杀了!”

    “什么?!”

    两个狗相公也齐齐站起来,其中一个还被吓了一跳的宫女使劲在脸上的青肿处戳了一指头,“疼哇!”

    “他死在哪了?!”官家倒是三个人当中反应最快的,“可有别人知道?!”

    “死在显圣寺门口,已经叫人抬着,往宣德门来了!”梁二五说道,“是康王领着人抬过来的,正在门口哭呢!”

    官家就又坐回去了,雪白的小脸在初春的黄昏里满是汗水,乍眼一看也分不清到底是流的汗,还是流的泪。

    官家是怂,但他其实不笨。

    大宋没和过亲,但大宋也没让人家长驱直入一个月不到直接从燕云打到都城下。

    所以公主和亲和割三镇都变成了能找到一些支持者,甚至可以密谋的选择。

    金人点名要的朝真帝姬是个已经订了亲的,有点小麻烦,但在官家看来不是特别麻烦——只要曹家不吱声,悄悄给他换一个帝姬,那朝真帝姬即使订了亲,也可以浑然当作不合适,将这门亲事退掉。

    官家这么想,其实汴京城上下也都有这样影影绰绰的想法。反正战报不会大张旗鼓地提到帝姬,那么就连太学生们也觉得,最要紧的是国土,和亲不光荣,但兵临城下,也不是不能权宜一下,反正卖妻求荣的是曹家,将来骂他们就是!

    所有人都这样想,却万万没想到曹溶不认,竟然死在金人的马蹄前。

    这一下就彻底麻烦了。

    如果曹溶和帝姬是真心相爱,这位驸马却被金人杀死在京城的土地上,这成什么了?

    这座王城无法保护它的公主!

    这个国家无法保护他的爱人!

    这变成了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抽在了每一个大宋子民的脸上!

    而所有被抽了一耳光的人,都会在错愕之后,怒火转向他们的朝廷和官家!

    “可是,可是,”李邦彦捂着被扇掉两颗牙齿的腮帮,还在含糊不清的抗议,“总不能令李纲得了势——”

    话音未落,偏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皇后朱氏带着一阵风,怒气冲冲地走到官家的面前。

    她走得这样急,却仍然保持住了端庄的姿态,可那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情绪。

    她的眼里满是痛苦与怒火,可这些翻滚汹涌的情绪也无法掩盖住她对这些大宋最聪明,最博学,最机敏的相公的鄙薄:

    “官家不想要个宰执,倒想要一个摄政的亲王吗!”

    夕阳照在宣德门前,城上的班直似乎是被阳光晃到,用手轻轻遮了一下眼。

    这一条长长的御街上挤满了人。

    那些布置好的拒马早就被拆掉了,除了乌泱泱的人头之外,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长长的血迹。

    先是驸马曹溶的血,自西面的大梁门抬过来,那血也流干了。

    而后就变成了金人的血。

    每一个女真老兵都是全副武装的,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可他们面对的是的几万,甚至是十几万愤怒的汴京百姓,那无数双拳头,无数根棍棒、门板、耙子、铁锹将他们淹没了。

    “咱们还上吗?”高三果问了一遍又一遍。

    赵俨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驸马已经将咱们当做的事做尽了。”他说。

    内宦们是抖着腿出来-->>

    的。

    准确说,他们整个身体都在抖,抖得筛糠似的,明明手里捧着诏书,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们怎么说得出呢?对着曹溶的尸体说?还是对着这一地的血,对着这百十来个不成人形的金人和被打了个半死的金使说?

    就连种师道的军队见了曹溶搏命,都悄悄退下去了!

    “自今日,今日起,”梁二五的牙齿轻轻作响,结结巴巴,“对金一切事务……交由李纲处置!”

    跪在曹溶身边的康王赵构抬起头,轻轻地看他一眼。

    那一眼又冷又利,可梁二五看了他,一瞬间心里就定了下来。

    还是圣人做得对呀!

    他那份白麻诏书像是个火里刚取出的栗子,立刻就递到了李纲的手上。

    岂止是对金的一切事务,官家甚至还给他加官进爵,封了个尚书右仆射!这还是君吗?这已经跪得痛快了!

    许多双眼睛都望向人群中心的这位宰执,有赞许,有期望,有嫉妒。

    只有李纲捧着这份诏书,没有立刻行礼谢恩,而是站在那愣了一会儿。

    有泪水默默落在地上又溅起,化为微不足道的水珠,打湿了一点曹二十五郎的衣袍。

    晚餐时间还没到,赵鹿鸣躺在窗下的榻上,睡了一会儿。

    她睡得不踏实,因为她被困在宫中,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那二百个辽人亲兵是成功阻止金使,掀起暴动,还是束手就擒,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蹲在牢狱里吃麦饭呢?

    她就这样在榻上翻来覆去,做了许多昏暗而可怖的梦,直到韦氏匆匆走进来。

    这位养母是慈爱的,但她的慈爱也很有分寸,比如说当赵鹿鸣名为待嫁,实则囚禁在这里时,韦氏与她很少说话。

    因此她这样失态地冲进来就更显得诡异,甚至令王穿云一下子跳起来,挡在了她面前。

    “呦呦,”韦氏没有在意这个小宫女的无礼行为,她只是眼圈发红地望着赵鹿鸣,“驸马出事了。”

    赵鹿鸣坐在榻上,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她听不明白:

    “曹二十五郎能出什么事?”

    韦氏整个人站在门口,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噙着泪望着她。

    她渐渐清醒了些,手里紧紧地握着玉珏。

    “我要见他。”

    曹溶已经被抬进宫了,官家这边连人都不敢出宫门,就更不敢再将他的尸体送去曹府。

    康王已经在宫门外抱着曹溶的尸体哭了大半天了!哭得椎心泣血,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大家,他是在这对青梅竹马还小时就关心着他们,记挂着他们的,帝姬下旨被和亲,他比谁都痛!他原想要去金营的!若不是被关了禁闭,今日就应该是他血溅御街前啊!

    他不能保护妹妹妹夫,他当死!

    他哭,大家就跟着哭,哭声传进宫里,哭得官家都跟着哭了。

    “朕也不想啊……”他哽咽道,“朕也不想啊!”

    哭完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左右,“你们可见到九哥与李纲勾结了么?”

    左右就说不出话来。

    所以不是朝真帝姬想看,才将曹溶送进宫。

    纯纯是官家现在怕极了,他不敢将驸马扔给赵构去处理,以赵构今日的威望,他想都不敢想!

    当赵鹿鸣走进广圣宫后面的那间屋子里时,曹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他被擦干净身体,换上一件霜色的缎袍,甚至连头发都被重新梳理过,没有戴头冠,只簪了一根玉簪。

    他的血流尽了,皮肤带着一缕青白,但他生得那样漂亮,看着就不像她见过的尸体,甚至不像真人,倒像一尊玉像,修长匀称,仪态沉静,双手握着那块玉珏,躺在一色缟素的床上。

    细细去看那舒展的眉,蝶翼般的睫,秀丽的五官,就令她觉得又陌生,又熟悉。

    她站在他身旁,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原来数年不见,他生得这样漂亮了。

    似乎他曾经也是很漂亮的,带着些羞赧站在她面前,讲些深情款款的蠢话。

    他讲,她就也装出一脸羞赧地听,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她有太多的事要想,要筹谋,要规划,要一步步将它们变为现实。她站在她的战车上,怎么会认真去听他讲些什么呢?

    他写的每一封信她都回,她工于心计,知道怎么稍写几笔就显得情真意切,将这个傻乎乎的少年尽力抓在手里。

    于是他的信就越写越仔细,越写越小心,他写,得了呦呦的布老虎,他真是开心极了,那只布老虎被他挂在床帐上,每天都看得见,晨光与烛光下,又是两种不同的色泽,呦呦真是巧思!

    她坐在吕梁山的山坡上,身旁的灵应军走来走去地打扫战场,她看着那封信,心想曹二十五在说些什么蠢话。

    她那被恐惧和仇恨占满的心田里,开不出这么浪漫的花。

    可他的心里开出了那花。

    她俯下了身,用手去触碰他的脸,依旧有些讶异,有些狐疑。

    他根本不了解她啊!

    小娘娘和九哥的那些话语不是她,这几年里往来的信笺不是她,布老虎不是她,情深意切,矢志不渝的,全都不是她!

    可他带着她给的那些幻象,竟义无反顾地死去了!

    留她站在他面前,努力地回忆他的一封封信,回忆他曾经那些蠢头蠢脑的神情,回忆她无可挽回的失去。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

    “帝姬当节哀,”王穿云在身侧小声提醒,“尤其,尤其是眼泪不能落在驸马身上,否则,否则我们那的习俗说,他在九泉下……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朝真帝姬抬起头。

    “我哭了吗?”她仓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