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山。
司辰欢对上楚川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虚地端茶倒水,赔笑道:“对不住,昨晚太过惊险,一时竟忘了。”
昨夜他在义庄被那不知名的弟子一吓,哪里还记得要帮好兄弟修补房顶?
楚川接过了茶水,面色幽幽,语气哀怨:“我懂,我都懂,司酒仙君日理万机,哪里能记得住我等小民?毕竟,我又不叫什么云唳。”
司辰欢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行了行了,大不了我再帮你去一次清平乐。”
目的达成,楚川“唰”一把打开他插在腰间的金玉扇子,自诩风流地扇了扇:“算你识相。”
……
“说吧,昨晚你背着我偷偷去哪了?”
司辰欢略过昨夜他被吓到的事,将洛烟儿的部分说了。
楚川听完,惊讶地连扇子都忘了摇,反应同司辰欢如出一辙。
“云唳这头顶,有点绿啊”,他摸着下颌,唏嘘不已。
“不过,原来昭日城昨晚竟发生了诈尸,难怪我娘今天要召集弟子。”
花虞确实召集了书院中筑基以上的弟子,一群白衣飘飘的少年仙师穿过大半个昭日城,停在城南义庄前,同洛家弟子对峙。
司辰欢混在队伍中,他同样一身白衣,马尾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腕间佩戴绛红枫叶纹腕甲,银朱腰封,腰间依旧缀着两枚小金酒壶,走动间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存在感十足。
就连刚出现的洛修,目光也是先瞥了一眼他,然后才落在花虞身上。
“楚夫人,这是何意?”
花虞换了深紫色衣裙,更显从容大气,她冷笑道:“洛修道君何必明知故问。仙盟有令,凡是出现诈尸之地必须立即探查上报,此地属于鸿蒙书院的地界,洛家是要越俎代庖吗?”
自两年前玄阴门散派,为避免仙门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三宗牵头,联合各门派组建仙盟,盟主由三宗宗主轮流担任,今年正是由药宗上一任老宗主任职。
而鬼气侵蚀活人会变为邪魔,侵蚀死人便会出现诈尸,所以为了避免某地鬼气太盛,造成仙门隐患,自仙盟成立起,凡是同邪魔和诈尸有关的事须立即上报仙盟。
昨夜义庄闹出的动静太大,花虞再不管,便说不下去了。
洛修揣着明白装糊涂:“诈尸?楚夫人可真会开玩笑,我们洛家一行人可都好好地在义庄,昨晚根本没见过什么诈尸。”
义庄四周明显经过了处理,毫无鬼气的痕迹。
花虞上前一步,眼神落在他身后的房屋:“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毕竟鬼气可以消除,但已经诈尸的尸体只能斩杀。
而义庄内,原本可是还停着十来具弃尸的。
“楚夫人说笑,我们小姐在里面,怎么能放任外人打扰她清净呢?”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两家弟子暗暗将手放在了长剑,忌惮看向对方。
不过洛家弟子昨夜经过诈尸一事,明显精力不济,神色隐有疲惫。
洛修扫视了一圈身后弟子,语气放缓了些:“不过既然楚夫人怀疑此地有鬼气出现,不如我亲自陪着夫人查看。”
司辰欢眉毛极轻地挑了一下。
楚川也凑过来低声道:“他好像在拖延时间。”
司辰欢“嗯”了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洛家嫡系是不是还没到?”
洛修不过是洛家镇守在附近据点的负责人,因为离得近才先赶来。
洛家家主不可能不派人过问。
他这话刚落地,便见远处一白衣弟子匆匆而来:“夫人,洛家公子上山拜访书院了——”
昭山,鸿蒙书院。
因今日大部分弟子同花虞下山,课业暂停。
司辰欢先前盘问的两名弟子坐在石凳上,愤愤不平。
“今日下山竟没叫上我等。”
“肯定是那司辰欢在夫人那说了咱们坏话!呸,不过一个孤儿,也就比咱们会抱大腿罢了。”
“就是,我要是能有那么多秘籍资源,也早就上金丹了。”
两人仗着四下无人,越说越是愤慨。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两位师弟。”
那两人如被扼住脖子的鸡,一时心慌地看过去。
却见来人站在树木的阴影处,一袭白色弟子服,却在脖颈、手腕都额外裹了一层布料,包得严严实实,像是畏寒一般。他容貌清秀,只是两颊瘦削,眼底有明显青翳,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病态。
这身打扮怪异,两名弟子多看了一眼。
一人狐疑问:“林晟师兄?”
来人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似乎是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疑惑,解释道“昨夜下山不慎撞上了些邪魔,打斗间受了伤,伤口可怖,怕露出来吓到旁人。”
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嘴上却是道:“啊,原来如此,林晟师兄可要注意安全啊。对了,师兄是何时来的?”
另一人道:“哈哈,我们刚刚只是开玩笑。说起来,那司辰欢昨日还找林师兄来着。”
林晟僵硬地扯出一个笑,他嘴唇透着淡青色,低垂着头笼了笼袖子,藏住眼中压抑不住的贪婪。
“听说因为我的缘故,昨日害得两位师弟被司辰欢责骂,还告到了夫人那里去。师兄于心不安,今日趁着其他人下山,特意在房内备了些灵宝,给两位师弟赔罪。”
林晟乃长越林家的幺子,指头缝露随便露一点,都够普通修士修炼一年了,何况还是他精心准备的赔罪礼?
“灵宝”两字冲昏了头脑,也冲散了两人对林晟这身怪异装束的怀疑。
他们甚至迫不及待道:“师兄客气,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拿?”
“是啊是啊,夫人不知何时回来,要是被司辰欢发现,又要告小状了。”
低着头的人慢慢露出了笑容。
禁闭堂,二楼。
云栖鹤端坐在经案前,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排排门规。
跟在司辰欢面前的懒散不同,云栖鹤此时脊背挺直、身体板正,如一张紧绷的弓弦,那是长年在门派养成的仪态,也是作为门下弟子学习仰慕的标杆。
虽然早已不是那个人人称赞的云唳仙君,但一些习惯如附骨之疽,还是难以更改,只有在司辰欢前,他才能短暂放下这繁琐作态。
忽然间,他动作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泅出一团墨迹,原本写了大半的门规报废。
云栖鹤却没有在意,而是侧头看向某处,神色冰冷。
书院弟子的住处落在后山,成排的屋檐高高低低地分布在绿叶掩映中。
一般筑基以上的弟子有单独房间,金丹以上或者世家弟子,有单独院落。
云栖鹤旋身飞入院中,白色衣角翻飞起落,便如一只轻巧灵鹤,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伸手,推开了眼前房门。
强烈的血腥气即便隔着结界,也能让人感到不适。
屋内,埋头啃食的人回过了头,齿缝间还沾着红色血肉。
他眼瞳一片纯黑,浓烈的鬼气从他身上散出。
一般仙门称之为,“邪魔。”
云栖鹤毫不意外,冷漠的眼神扫了扫昏暗房内。
只见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一件弟子服随意丢在旁边,被血染得污脏,底下还露出几根人骨。
“救、救我……”
另一人躺在床榻上,他胸腔空空如也,因为修士过人的体质还没有断气,看见来人时露出希冀光芒。
但他明显活不成了。
云栖鹤眼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步,穿过结界迈入房中。
林晟擦了擦嘴,缓缓站了起来。
他已吃完一个人,被邪魔本能控制的头脑稍稍清明,记起了眼前人是谁。
“呵,原本还担心被发现,没想到是你。”
一个灵脉破碎的废人,不过是来给他加餐的。
“洛烟儿,是你杀的?”云栖鹤脸上没有林晟预料的惊慌恐惧,相反,他面如冰雪,冷静得可怕。
林晟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接着表情划过一丝痛苦。
“不、不是我,我没想吃她的,可是她太没用了,拿来的魂果根本解除不了鬼气,我、我太饿了,我忍不住……”
林晟说着抱起了头,像是陷入某种癫狂。
“魂果当然没用,因为是假的。”
云栖鹤看着他自欺欺人,眼底闪过嘲讽。
“什么?”林晟缓缓放下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尚未恢复的纯黑眼瞳诡异无比。
云栖鹤有些疑惑:“我是什么好人吗?问我要就会给真的?”
上一世,他确实受不了洛烟儿的羞辱而将定亲礼悉数退回,洛烟儿也确实没有死,甚至一年后同林晟成亲。然而因为婚约存在的缘故,洛家和林家都视他为眼中钉,欲处之而后快,之后他和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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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欢的许多磨难,都是拜两家所赐。
这一回,他对洛烟儿的最后那句警告,就是他给对方最后的生机。
只是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是你!都是你害的!”林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当下目眦欲裂,周身鬼气暴涨,大团大团的黑气弥漫,隐约有无数鬼头隐匿在起雾中。
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弟子触及黑气,惨叫一声便没了气息。
云栖鹤察觉到那鬼气的异样,原本淡漠的神情一变。
“我要为烟儿报仇!”林晟怒喝一声,裹挟着满屋鬼气一拥而上!
然而顷刻,他身形仓促停止,在距离云栖鹤咫尺之间,不得再进分毫。
怎么会……林晟惊讶地瞪大双眼,表情有些滑稽。
然而他身上的鬼气却是速度不减,甚至因速度太快而形成了黑色漩涡,急剧朝云栖鹤身上汹涌灌入。
那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汹涌邪恶的鬼气像是要吞噬那白衣黑带的少年,然而仔细观察,便会观察那些浓烈鬼气进入少年体内后便如石泥入海,完全消失痕迹。
就像是,反过来被少年吞噬了一般。
当最后一缕鬼气消散,房屋又恢复了昏暗寂静。
云栖鹤还好端端站在门边,甚至苍白面色还红润了几分。
“你、你……”如同看见了可怕的怪物,林晟表情惊恐到极致,不可抑制地连连后退。
“原来你才是……”
云栖鹤没有同他废话,稍一抬手,林晟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腾空飞来,狼狈跌在他脚边。
还不待起身,一只手便强硬地揭开林晟右手衣袖,猛地一转。
那力道实在超出常人,林晟痛得尖声惨叫。
而当对方手腕侧边一道狭长如眼的印记映入眼帘时,云栖鹤瞳孔猛缩。
“是你!”
“什么啊啊啊……”林晟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钳制腕间的手便倏然落到他头顶。
针扎般的剧痛轰然落下。
“出来”,恍惚间,他听到头顶冰冷的话语。
出来什么?
林晟茫然,然而他嘴巴下一刻却不受控制地动了。
“原来你早就成为鬼修了,不愧是云琅的儿子。”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他明明没有开口啊!
林晟惊恐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他的身体被人操控了!
他竭力挣扎想开口,然而身体的控制权早就落入他人手中。
他听见自己说:“从天之骄子沦落到仙门人人喊打的鬼修,其中滋味不好受吧?要是那些虚伪的正道知道了你的真面目,尤其是你那个竹马,你猜,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呢?”
提及司辰欢,云栖鹤的神情一瞬间仿佛冻住。
房内光线昏暗,他五官笼在阴影中,像是一尊静美的玉雕,然而那双落在虚空中的眼,像是回忆起什么恐怖画面,暴戾一寸一寸爬满瞳孔,拢在手下的脑袋发出明显的破碎声。
“啊啊啊——”林晟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洛烟儿竟也是你的棋子。”云栖鹤陷在回忆中,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原来上一世,那人这么早便找上了他,将他一步步逼到绝境,将他对仙门百家的怨愤厌恶积累到顶点,最后才装作指路人出现在他面前。
教他制作尸傀,教他倾覆仙门……若不是、若不是司辰欢死在他眼前……
云栖鹤缓缓闭上眼睛,强压住那股浓烈的酸涩情绪。
那只是上一世,这一次一切都还未发生,司辰欢仍旧是那个飒飒沓沓、风流恣意的少年郎。
……是他会一直守护的人。
林晟体内的人并不知道这具重生的灵魂,仍旧用那种蛊惑的声音道:“你不想知道玄阴门为何会顷刻覆灭吗?云琅仙君可是能御万鬼,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堕为邪魔?还有他的尸体,你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了吗?”
这些都是曾经的云栖鹤拼死也要追寻的真相。
因此哪怕知道对方居心叵测,他也不惜与虎谋皮,踏上那条血光弥漫的不归途。
只是最后洒的血,却不是他的。
“我当然想”,云栖鹤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执念。
体内的人发出满意笑声。
下一刻笑声却戛然而止,甚至同林晟一般发出难以抑制的痛呼。
“但我更想,让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