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医生已经对患者进行了紧急处理:气管切开、机械通气,并在他完好的上肢建立静脉补液通路,以及颈部深静脉置管,泵入升压药、抗生素以及镇痛药物,维持住基本生命体征。
林尔善就读于京大临床医学七年制本硕,研究生阶段专攻烧伤整形方向,因此虽然年纪轻轻,已然见多识广,经手过不少疑难病例。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仍让他微微一惊。
首先,消防员们训练有素,有着严格的作战计划,每次行动,都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基础上完成的。而且,他们身入火场,要穿上特制的战斗服,防火、隔热,就算受伤在所难免,也多不致死。
因此,这种伤情如此凶险的消防员,林尔善很久都没见过了。
初出茅庐的陈逸更是遭到极大的震撼,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器械护士早已习以为常,动作麻利地整理着用具,寒暄道:“小林哥来啦!吃饭了吗?”
林尔善一把抓起手术衣,朝一个空旷的地方抖开,苦笑:“刚点了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还好没吃。”陈逸瞧了眼病人裸露的背肌,缩了缩脖子,“我以后再也无法直视肥牛火锅了!”
“这才哪到哪啊!”器械护士笑着,拎起卵圆钳,帮二人穿好手术衣。
麻醉医师道:“患者名叫高燃,28岁,是平安区消防中队的队长。被战友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在急诊补上液体,生命体征算是稳住了。”
林尔善戴上手套,十指交叉,令橡胶手套贴合皮肤:“怎么伤得这么重?”
麻醉:“听说他没穿防护服。”
“什么?”林尔善大吃一惊。
消防员抢险救灾不穿防护服,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不穿手术衣一样,是很严重的原则性错误。
可是,这个人是消防队队长啊,理应身经百战才对,怎么会犯这种程度的错误?
“那他还算幸运的了!”器械护士啧了声,“火场中几百度,甚至上千度高温的环境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还要跑来跑去的救人……铁人也受不住啊!”
林尔善眉头越皱越紧。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他毫无准备地冲进火场呢?
“火灾中还有其他伤员吗?”林尔善问。
“有啊,有很多,都在急诊呢。”麻醉医生说,“但是伤得这么重的,只有他一个。”
压下心头的疑虑,林尔善看向墙上的计时器:“手术时间,十八点十分。我们开始吧。”
大面积烧伤的病人,皮肤屏障严重受损,大量体.液通过创面渗出,血容量急剧减少,血压骤降。
机体组织得不到足够的血供,便会触发代偿调节机制,心率加快、血管收缩,以保证各个脏器的正常功能。
这个时候,如果液体丢失量超过机体的代偿上限、组织器官供血不足,就会发生低血容量性休克、多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死亡。
因此,迅速建立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是烧伤的首要处理原则。
然而,通过补液维持住生命体征后,患者面临的第二道关,是烧伤带来的污物、异物、坏死组织进入体内,引起的感染中毒性休克。
这时候,就轮到烧伤科大夫大显身手了:为病人进行彻底的清创。
林尔善用海绵刷在病人背上摩擦起来,并指导陈逸用生理盐水冲洗创面的污物,直至异物和黑色的坏死组织被完全清除。
这就是烧伤科手术室与普通手术室的不同:清创对盐水的需求量很大,相应的,手术室也必须具备完善的制水装置和排水系统。
看着病人的脊背经过刷洗,渐渐恢复本来面貌、露出红彤彤的肌层,陈逸联想到解剖图谱上隐藏了皮肤、只展示肌肉的插画,以及实验室里供人解剖的大体老师,甚至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福尔马林味……
仪器的滴滴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陈逸连忙摇头,清楚杂念:不能这样想,这不是诅咒人家吗?况且给他做手术的可是林老师,他一定能好起来的!
林尔善和陈逸完成了清创,这时候,烧伤外科的行政主任徐玮也来了。
这个病号刚入院的时候,就是经过徐玮的批准和授权,医务人员才能进行抢救工作,否则就是不走流程、违规行医,林尔善也不敢做这个手术。
“情况怎么样?”徐玮问道。
林尔善一边汇报,手上动作不停:“病人主要是大面积烧伤、短时间内大量失液引起的休克,血管神经、骨骼肌肉没有探查到明显的损伤。”
徐玮点点头:“这个人是平安区消防救援队的中队长,消防总队特地打来的电话,把他送了进来,院领导非常重视。我刚才已经和家属谈好了,尽全力救治!”
林尔善:“好的主任!”
徐玮看了看病人的创面,点点头:“情况还算可以,一期植皮吧。”
“是!”
早期皮肤移植,有助于提高治愈率、缩短病程、减少并发症的发生。因此,烧伤科对于植皮是很积极的。
但是对于大面积烧伤的病人,完好的皮肤所剩无几,总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因此,自体移植“供不应求”的时候,就要考虑异体移植。
猪猪与人类同为哺乳动物,皮肤结构相似,排异率低,是很理想的植皮材料。
当然,猪皮不可能永远待在人身上,只是起到一个过渡的作用。等到人体自身的皮瓣增殖、分化,形成新的皮肤,猪猪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
科主任、主治医和规培大夫通力合作,终于完成了对高队长的一期手术。下一步,便是转到烧伤科病房进一步治疗。
徐玮已经下台,去和各方领导以及患者家属沟通情况。林尔善负责缝合,并且让陈逸尝试着缝了两针,进行了收尾工作,手术结束后,已经晚上十点了。
“小逸,做得不错。”尽管已经连轴转了四个小时,林尔善还不忘夸奖陈逸,笑眯眯道,“咱的晚饭不知道凉了没有,辛苦你下去拿一趟了。”
手术室只管中午饭,晚上不送餐。
“不辛苦不辛苦!”陈逸第一次跟手术,还是主任参与、领导重视的手术,全程高度紧张,一下台脑子懵懵的,而林尔善仍是一副元气满满样子,不由得心生敬佩,“我现在就去拿饭!”
“嗯嗯,辛苦啦。”林尔善说,“拿回来直接去病房吃饭就可以,我去急诊科逛一圈。”
陈逸:“好的!”
林尔善套上白大褂,走连廊前往急诊科。
手术室的出口,一位身穿消防服的年轻男子,蹲在墙角,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一个球,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应该是参与救火的消防员。
想到这里,林尔善朝他走去,弯下腰,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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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问你是高队长的战友吗?”
那人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灰扑扑的、泪痕交错的脸,活像一只落入泥塘的小花猫:“我是,我是!”
他激动之下,猛地站起身,隔着白大褂,一把握住林尔善的肩膀:“医生!高队长他怎么样了?”
林尔善安抚他:“放心,你们高队长没有生命危险。”
小消防员愣了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队长——队长——”
林尔善吓了一跳,以为他听错了,急忙纠正:“他已经安全了!”
“呜呜呜……”小消防员又哭了几声,才平复些许,涕泗横流地说,“医生,谢谢你!高队长没有死,太好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呜呜呜——”
“你、你别冲动啊!”林尔善大吃一惊,连忙安慰他,“他可是队长啊,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是啊,他可是队长啊!”小消防员抹了把眼泪,脸颊却愈发惨不忍睹,呜咽着说,“高队长平时总是凶我、揍我、体罚我,原来是为了我好!我却不明他的苦心,背地里没少说他坏话……呜呜呜,高队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呜呜呜……”
林尔善思索片刻,拍拍他的肩:“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小消防员抽噎着道:“房、房子明……”
林尔善问他:“小房同志,你们救火的行动报告写好了吗?”
房子明一怔,哭声顿时止住了。
林尔善又问:“各方通晓,做好了吗?”
房子明挠挠头:“我……”
林尔善:“病房里有这么多医生、护士在,你们队长很安全。反倒是你,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呢。趁现在,快去吧,别让你们队长操心了。”
经他这么一说,房子明猛然意识到:对啊,我是消防员,肩负着人民群众的安全重责,应该随时待命!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按部就班,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是高队长,一定不会像我这么情绪化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房子明腰杆一挺,向林尔善打了个标准的敬礼,“谢谢你,医生!”
说罢,屈起胳膊,夹在身侧,小跑着离开手术室。
林尔善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自带“一二一、一二一”的音效,不由得微微发笑。
紧接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猛地叫道:“立定!”
房子明小跑着停下,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医生?”
林尔善走上前去,问他:“小房同志,你知道高队长为什么伤得这么重吗?听说他救火没穿防护服,是真的吗?”
提起队长受伤的始末,房子明又上劲儿了,年轻的脸蛋皱成一团,鼻子发酸,大喊着:“他穿了,他穿了!我们在厂房发现了被困的伤员,他让我掩护伤员出去,还把自己的防护服脱给了他!”
林尔善一怔:“也就是说,他……”
房子明哭道:“他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
听到这个事实,林尔善不知想到什么,蓦地双腿一软,后退了一小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他眼前一花,朦胧中浮现出滚滚黑烟,猩红的火焰舔舐着墙壁,空气也骤然变得灼热,仿佛置身火海。
林尔善的眼眶倏地红了,慌忙捂住胸口,仿佛无法呼吸。
房子明见状,瞪大眼睛,连忙扶住他,惊叫道:“医生,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