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七年,初夏。
清夜无尘,灯月交辉,城内雕梁画栋却丝毫没有掩于暮色,街边酒楼茶肆宾客满座,湖上船载笙歌,士女如云,说不尽的风光,道不完的锦绣。
一辆马车的车头挂着书有“蒋”字的灯笼,在月华之中徐徐驶来,夜风掀起车帘,露出了少女明丽的面容,不过眼中却是带着一丝倦意。
相反,车厢里的几个丫鬟正将脸探在车窗外,眼里闪着光亮,充满了好奇和兴奋,嘴里还不停地说道:
“姑娘快看啊,外面好热闹。”
“姑娘,那儿还有百戏呢。”
女子轻轻地撩起帷帘,抬眼望去,仔细端详着京都城内灿烂的繁华,一时感慨:“真是盛色耀眼!”
丫鬟月云望着她,想起了几年前的光景,心头不禁涌起几分伤感,不过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归家,便又有了精神:“姑娘,咱们总算是回家了。”
女子闻言并未说话,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笑意,秋水般的眸光中既透着紧张又含着欣喜。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邸的正门口,一年长的仆人朝着马车走来,在不远处止了步子,对着车厢微微弯腰:“姑娘,到家了!”
女子闻言,便款款起身下了马车,对着来人颔首微笑:“有劳了,年管家。”
年管家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眼中露出一丝惊色,不过转眼又低下头去,温和地说道:“姑娘离家多年,难为姑娘还记得老奴,只是外边夜深风大,姑娘还是快些进府,老太太和老爷都在盼着您呢!”
女子抬眼望着前方书有“蒋府”二字的大匾,思绪万千,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
她是户部侍郎蒋晟之女,蒋安沅。起初本也过着天真烂漫的生活,但在六岁那年,其母杜茹韵因难产不幸去世,而她也因此生了场大病。
说来也怪,这病反反复复就是好不了,因着蒋安沅的姨母杜茹英是个有名的大夫,索性就让她跟着杜茹英回外祖家养病,这一去就是五年。
丫鬟彩云见蒋安沅愣了神,便上前提醒道:“姑娘,咱们先进去吧,别让老太太和老爷等久。”
蒋安沅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衣裙后便跟着年管家进了府门。
一路上,与记忆中重叠的亭台楼阁、山水游廊让蒋安沅安心许多,心道:“终于是回家了。”
到了正厅门前,年管家停了下来,垂首道:“姑娘,进去吧。”
蒋安沅一进屋,便看到坐在堂首的是一位白发斑斑的老夫人,蒋安沅自知这是祖母。
下首右侧是二叔父蒋哲和二叔母曹氏,曹氏旁边有一双年轻男女,想来便是大哥哥蒋文衍和三妹妹蒋玉芝。旁边还有一对母女,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是二叔父的妾室秦姨娘和四妹妹蒋玉妍。
左侧落坐的中年男人在见到蒋安沅的那一刻便站了起来,微湿的眼眸直直地凝视着她,透着喜悦,此人正是她的父亲蒋晟。
蒋安沅加快了上前的步子,众人一见她,也起身迎了过来。
蒋老太太牵着蒋安沅,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眼中早已是泪眼婆娑,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哽咽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蒋安沅也止不住地落泪,一旁的曹氏见状赶紧宽慰道:“沅丫头如今回来了,母亲和大伯哥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咱们一家也算是团圆了。”
蒋晟望着眼前五年未见的女儿,也不禁叹道:“是啊,咱们一家团圆了。”
过了好一会儿,蒋安沅一一拜见完长辈,坐到了蒋晟身旁,又向四周望了望,从进府到现在她都没有看到亲弟弟蒋安衡,有些疑惑,于是便问道:“父亲,安衡呢,怎的不见他?”
蒋晟犹豫了片刻才道:“衡儿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早早地睡下了,便没有叫他来。”
曹氏和蒋玉芝闻言都不由得哂笑,这蒋安衡哪里是身体不适,白日里还生龙活虎的,但一听蒋安沅今晚便能回府,又是哭又是闹的,死活是不想见他这个姐姐。
要说蒋安衡和蒋安沅本是嫡亲的姐弟,不过自蒋安衡出生后不久,蒋安沅便去了远在蜀地的外祖家,自此两姐弟再未见过面。
不想蒋安衡身边有些嘴碎的下人嚼舌根,说蒋安沅恨他害死娘亲,一气之下便离了家,加之这些年曹氏有意无意地在蒋安衡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蒋安沅的不是,蒋安衡心里自是不喜这个嫡姐。
蒋玉芝一副关切的模样:“衡哥儿下午才和我们出去玩来着,怎么这会儿就病了?”
蒋安沅闻言又问道:“父亲,安衡没什么事吧?”
“衡儿没事,你不必担心。”蒋晟望着多年未见的女儿,眸光中不免多了几分关切和愧疚,只得轻轻叹道:“倒是你,这一路受苦了。”
未等蒋安沅回话,堂上蒋老太太问道:“沅儿,你那病可大好了?”
蒋安沅笑道:“已是大好了,只是平日里还是要服些补气的药丸。”
听蒋安沅如此说,一旁的朝云、月云两丫头相互看了一眼,均是皱起了眉头。
曹氏表现得十分热情:“沅丫头要什么补药只管开口,回头我让下头多配些就是了。”
堂上的蒋老太太也发话道:“不错,有什么事只管跟你二叔母说。”
蒋安沅忙道:“劳祖母和二叔母挂心,只是安沅平日服用的药丸都是由姨母调配的,说来也巧了,近来姨母打算在京都开间药铺,想来不日就能到京都。”
“咱们沅丫头可真是杜家的心头肉啊,这回了自己家还不放心!不过来了也好,都是亲戚,以后正好可以多走动走动。”曹氏脸上堆着笑,语气柔和,说得也很自然。
只是这话倒是令人联想。这蒋家是蒋安沅自己的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难不成蒋家还不及她外祖家妥帖?
未等蒋安沅开口,却听蒋文衍说道:“早就听闻二妹妹的姨母医术了得,到时候还得托二妹妹的福,让姨母帮着瞧瞧。”
蒋安沅向了蒋文衍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柔声说道:“那是自然。”
她这个堂兄蒋文衍,虽与蒋玉芝是一母同胞,但却与曹氏和蒋玉芝都不同,从小蒋文衍待她同胞妹无异,凡事从来都是占个“理”字,不论亲疏。刚听到他如此说,想来还是与以前一样,不曾变。
接着蒋文衍又道:“安沅妹妹回来得正是时候,明日有岳云赛,妹妹可要同我们一道去?”
“二姐姐一起去吧,可热闹了。”在一旁久未说话的蒋玉妍笑着道。
说到这岳云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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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得不提大夏国的当今圣上皇帝崇文帝了。
崇文帝酷喜蹴鞠,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①,是以大夏国上至高官贵胄、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以其为乐,更是设立了全国性的蹴鞠比赛——岳云赛,让各府、州、县选拔出优秀的球社和皇家球社——麒麟社一起比试。
赢得桂冠者不仅可以御前参圣,更有甚者还会因为精湛的球技得个一官半职,比走科举谋前程来得快多了,所以诸郡子弟对此皆踊跃争先。
蒋玉芝闻言也随之附和道:“是啊二姐姐,就和我们一道去吧。其它地界的蹴鞠赛和京都的岳云赛可是比不了的,特别是近几年,二姐姐偏又不再京都,这回正好碰上,二姐姐定要去瞧瞧才是。”
蒋安沅笑了笑,回道:“京都的岳云赛确实是好久没看了,不过外祖家有一表哥喜欢蹴鞠,时不时地邀蜀中的蹴鞠好手在府里踢着玩,听说有几位现如今就在麒麟社,也算是见识过。另外我这一路上人困马乏,明日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蒋玉芝本想炫耀一番,没成想吃了瘪,便无再话。
堂上众人又叙了一会儿,见夜色已深,便也各回各处了。
蒋安沅出了正厅,向父亲蒋晟告了安,便由着丫鬟婆子带路去往东院。
蒋安沅看着领头的婆子有些眼熟,于是试探地问道:“可是钱妈妈?”
那婆子闻言停了脚上的步子,回身看向蒋安沅时已是红了眼:“姑娘!”
钱妈妈本是蒋安沅母亲杜茹韵身边的陪嫁妈妈,后来杜茹韵死后,蒋安沅去了外祖家,但钱妈妈却执意要留在蒋府,是以两人也是多年未再见过面。
旧主仆重逢面难免伤心,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相互凝视着对方,半响蒋安沅才道:“钱妈妈到我那去,同我说会儿话可好?”
钱妈妈面露难色,只道:“姑娘今日才回府,天色也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往后再叙也不迟。”
蒋安沅听完也没再强求,几人又走了一会儿,钱妈妈说道:“姑娘久未归家,老爷平日里甚是挂念,微兰阁一直都有人打扫,就盼着姑娘回来。”
微兰阁是蒋安沅幼时所住的地方,翠墙绕院,青瓦斜檐,幼时的她在这座小院里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
钱妈妈朝前面的院子看了一眼,柔声道:“姑娘,前边就到地方了,老奴就送姑娘到这里,姑娘早些休息。”
蒋安沅朝她点了点头,便进了院子。
钱妈妈望着蒋安沅的背影,虽说在外五年,但举止言行皆无不妥,落落大方,容姿窈窕,看她出落得如此模样,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早已来院里规置行李的丫鬟彩云见蒋安沅回来了,便迎了出来,上前笑道:“姑娘,都安置好了,咱们快进去吧。”
屋内,彩云见蒋安沅端坐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想是又忆起了从前的过往,便道:“姑娘莫要多想,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去看衡哥儿。”
听到蒋安衡,蒋安沅目光柔了下来。
在她离家的几年里,因着父亲公务繁忙,他们的书信往来并不频繁,所以这“家”对她来说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对于她这个弟弟更甚,不过好在她回来了,日子长了,总归是能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