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国白月光
    仲夏晚风微凉,寂阔天幕星辰寥落,稀疏铺叠着拢成一簇不甚明显的蜿蜒长河,与地面上绵亘数里的公路灯带遥相呼应。

    渺渺尘世于是在昏黄朦胧的微光中镂刻出一抹虚真。

    保姆车徐徐驶入蓝湾公馆,穿过一片葱郁蓊蔚,停在三号楼前。

    梁霄燃先了下车。

    他转过身,抬手垫着车门顶框,同车内的人说:“我送你上去。”

    话音刚落,一截雾蓝裙摆漫出车外,稍显单薄的身影缓缓踏入月色,无视了他的殷勤,径自走向公寓。

    “程......”梁霄燃放心不下,抬脚跟上。

    程韫双置若未闻,却没阻拦。

    晚宴无可避免地被灌了酒,临到散场时又被人摆了一道,素来淡漠的神情难言疲态,她伸指轻轻按了按眉骨,压下内心的烦躁。

    电梯内,两人各据一端。

    程韫双沉默地阖着眼,斜倚在轿厢一侧,周身凉气弥散,将距离感拓展到了极致。

    梁霄燃几番权衡,最终缩手缩脚挪到对角,拘谨而克制地望着她。

    灼灼目光透过镜面落在程韫双侧脸,隐晦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爱欲如有实质,汹涌炽烈。

    程韫双眼睫轻颤,下意识别过脸,避开了身侧的窥视。

    电梯一路向上,在十五楼停下。

    宽敞的廊道南端,暖白顶灯勾勒出一双人影,梁霄燃落后半步跟着程韫双,欲言又止的模样在光下无所遁形。

    及至1504门前,程韫双脚步一顿。

    她不疾不徐地侧过身,睨视着身后踟蹰不定的年轻男人,淡声说:“如果你想聊联姻的事,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程氏如今由程韫双全权把控,旗下最赚钱的香水品牌禾知更是为总部带去了一笔不菲的利润,先前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旁系算盘落空,便一门心思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婚事上。

    甚至说动了早已不再过问公司事务的程董,她的亲生父亲程仲延,联合禾知的竞争对手向程韫双施压,迫使她不得不为了新品代言人的遴选问题,出席今夜的酒宴。

    而后落入事先设好的圈套,成为最晚得知自己将要与玉梁酒业二公子联姻的人。

    可惜,代言人早已敲定,密而不发不过是为了方便清理混进禾知的奸细。

    只有梁霄燃傻子一样当了真。

    他始料未及,半晌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梁程联姻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我们......”

    “谁答应的你,你就去找谁。总之我们没有可能,你明白吗,霄燃?”

    程韫双眉眼含笑,一字一句却犹如最锋锐的刀刃,斩断了梁霄燃最后一丝幻想。

    俊美无俦的面庞满是失落,梁霄燃不甘心地伸手,似是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程韫双有所察觉,小幅偏过头。

    指腹轻擦着耳尖落空,梁霄燃顺势按上门板,将她困进逼仄狭窄的空隙。

    程韫双喝酒上脸,此刻天然上挑的眼尾曳出一片薄红,眸底水光朦胧,呼出的气也化作了一汪软塌塌的纱雾。

    梁霄燃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越靠越近。

    耳边却倏忽响起一声警告:“梁霄燃,注意你的身份。”

    程韫双眼尾压着不耐,黑眸中隐隐流露出几分不悦。

    身份?梁霄燃自嘲地勾唇,若是就此松手,恐怕连未婚夫的名头都不能拥有了。

    挣扎良久,他倾身压下来,呼吸纠缠着,贴近她的唇。

    视野骤然被一张逐渐放大的俊脸侵占,略向内勾的双眼于黯淡的廊灯中,与旧忆里的某帧画面重合。

    程韫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片刻失神,几乎要被梁宵燃得逞。

    砰——

    几米之外,1503的大门迅速开合,一捧黑玫瑰被丢出来,难以忽略的巨大响动拉回了程韫双的理智。

    她推开梁霄燃,漠然道:“很晚了,回去吧。”

    “......”

    长久的注视下,梁霄燃终于妥协,颓然收手,说了句“早点休息”,转身走向电梯。

    确认他离开,程韫双恹恹回神,伸指搭上门锁。

    指纹识别区亮起幽微蓝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程韫双蓦地感到如芒刺背,仿佛有人悄然蹲伏在某个目力无法企及的盲区,暗中窥伺。

    她谨慎地看向身后。

    隔壁大门紧阖,唯有门前东倒西歪的厄瓜多尔黑玫瑰,在寂明的灯下静默开放。

    视线徘徊不定,程韫双蹙眉盯看着那扇门,好一会儿才回身按下门把,进了屋。

    与此同时,对门猫眼暗了暗。

    -

    一夜无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手机孜孜不倦地振动着,程韫双不堪其扰,闭眼在枕边摸索一阵,摁掉了来电。

    过了几分钟,她从床上坐起来,捞过手机回复消息。

    十几通未接来电穿插着数百条未读信息堆满屏幕,程韫双扫了一眼,发现基本都是姓程的“长辈们”发过来的。

    她懒得搭理,动动手指,将这些人拖进了黑名单。

    刚回到主屏,正上方便弹出一个对话框,程韫双点进去,看见房产中介的头像上亮着小红点。

    【中介】:小程总,1503已经搬进来了

    程韫双眸光微顿,想起昨晚被扔出家门的黑玫瑰。

    原来不是错觉,她往前翻了翻聊天记录,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房客的信息。

    严格来讲,新搬来的邻居还是程韫双的师弟,据说是导师今年新招进来的独苗,刚回国不久。

    师弟人生地不熟,前脚刚进课题组,后脚租好的房子便莫名其妙被房东毁约。

    鉴于学校统一不为博士生提供宿舍,导师不忍独苗流落街头,于是联系了程韫双,表示钱不是问题,环境安逸,交通方便就行。

    小程总思来想去,只有蓝湾公馆符合条件。

    蓝湾公馆是外婆赠予她的成年贺礼,六栋小高层,坐落在市中心,毗邻商业圈,走过两个红绿灯就能看见学校大门。

    程韫双独身一人,没有隔三差五搬家的癖好,索性将空置房源托给相熟的中介,对外出售或出租,只留下三号楼顶层打通成一户自己居住。

    但她多数时候只在1504,隔壁偶尔腾出来招待朋友。

    月前,蓝湾公馆最后一套闲置的平层交易完成,程韫双想了想,大方地将1503暂时租给了导师的宝贝疙瘩。

    目光虚落在床头,几秒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下床走进客厅,来到壁挂电视旁的一幅油画前。

    手指沿着画框侧面上下摸寻,“啪嗒”一声,暗锁严丝合缝扣住了松动的机扩。

    程韫双拂去指腹沾上的灰尘,转身进了浴室。

    简单洗漱后,她吃过早点,换了身衣服,从衣帽间的一角翻出一个崭新的纸袋。

    程韫双拎起伴手礼,打算去拜访一下素未谋面的师弟。

    隔壁门前,厄瓜多尔黑玫瑰横倒在一侧,晾了一夜的花瓣蜷起来,掉了几片在地毯上。

    她屈指敲了两下大门,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

    程韫双于是弯腰,将纸袋挂到门把上。

    未曾想下一秒,大门毫无预兆地向内打开,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便顺着惯性朝内踉跄几步,紧接着被门槛绊住。

    零落的黑玫瑰和程韫双同时摔进了门里。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胳膊。

    程韫双闷头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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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胸肌。

    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头,说了声“谢谢”,随后仰面望过去。

    男生穿着一件宽大的白底印花短袖,同色长裤松垮地挂在腰上。短发乱糟糟地耷拉下来,遮住一半眉骨。

    他懒懒地垂着眼,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奈何这张脸太过特别,以至岁月经年,仍然烙刻在程韫双的记忆深处。

    她怔了怔,连同呼之欲出的姓名也倏而变得生涩几分。

    “谢闻黎。”程韫双一字一顿,无可奈何地轻叹道,“原来是你。”

    她从未想过,老师的宝贝疙瘩会是从前认识的人,更没有想过,那个人曾是她的初恋男友。

    “学姐,好久不见。”男生愣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他局促地松开程韫双,满怀歉意地解释道,“还在倒时差,来得慢了一些。”

    程韫双摇头:“没事,听中介说,你昨天刚搬进来么?”

    提起昨天,谢闻黎似乎很轻地挑了下眉,但出于旧有滤镜,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面前,男生乖顺地“嗯”了一声:“昨天本来想和学姐打声招呼,只是......”

    他从日暮黄昏等到月上中天,只等来另一个男人与她在家门前纠缠不清。

    谢闻黎笑得勉强:“学姐过得挺好,那就好。”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眉眼低垂无端显出些许落寞。

    程韫双从前对着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时常没辙,如今也没有一丁点长进,下意识地便要撇清和梁霄燃的关系。

    她将礼物袋递过去,倚着门否认:“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伴手礼是禾知下一季度即将推出的新款香水,名字叫做光云雨隙。前调山雨欲来,糅杂着苍木的沉稳凛冽,中后调则融入了幽涧泠泉的清澈与霁雨初晴的温润。水生木调虽淡,存在感却极强。

    谢闻黎礼貌地接过,眸中闪过几分欣喜。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沾了1503和老师的光。

    至于“没有关系”,谢闻黎知道梁霄燃,自然清楚他和程韫双曾经有过一段。

    他盯着手里的纸袋,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姐姐,不要他,好不好?”

    始料未及地,谢闻黎换了称呼。

    他声线磁沉,语调低缓,刻意放低的姿态轻易流露出几分哀求的意味。

    程韫双身形一滞,旋即反应过来,谢闻黎大约还是误会了她和梁霄燃。

    “我......我也可以的。”他嗫嚅着嘴唇央求道。

    语无伦次间,谢闻黎本能地想牵程韫双的手,半道触碰到她疏离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右手于是傻傻地悬在两人之间。

    如同一只听话的小狗,没有主人的命令,不敢妄动分毫。

    良久,他听见程韫双问:“可以什么?”

    谢闻黎长睫颤了颤:“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够再次回到她身边,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

    闻言,程韫双缓缓勾起一抹淡笑。

    她打量着如同献祭自我一般卑微乞求的谢闻黎,蓦地旧事重提:“病好了?”

    谢闻黎一愣,反应过来后忙不迭点头。

    “随你。”程韫双撂下话,转身离开。

    谢闻黎没再阻拦,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默然不语,心底却为梁霄燃的死缠烂打而耿耿于怀。

    不过很快,这些都将变得无关紧要。

    既然当初可以顺理成章地上位,现在又有何不可?无论是见不得光的情人或是别的什么身份,哪怕是上不得台面的第三者。

    身份有什么要紧的,他的目的,一直都只是程韫双而已。

    谢闻黎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合上大门,知三当三,他早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