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知道的实在太多。
她轻咳一声,略有些尴尬,将话题引了回去:“实不相瞒,我有怀疑,潼关那处客栈掌柜的女儿也是金龟袋中人。”
“定然是的,不用怀疑。”裴思不似她那般说话留着余地,直接便给范玉儿定了罪:“云川镖局下头的据点早就漏得跟筛子一样,你那杨镖头就一点儿不曾察觉?”
“我只管着绮罗斋,云川镖局的事务我从不插手。”杜筠这么说着,却想起从前也曾劝过杨云起,盯着些手下的人,可他从不曾放在心上:“那次刺杀之后,必然要查的。”
在他心里,镖局中的弟兄,都是性命相交之人,不会去质疑。这一点上,杜筠虽不赞同,但扪心自问,也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会冒死来救自己。换作是任何他的弟兄,他都会这么做。
也因他是这样的人,才让她依赖了这么多年。
“总归是他手底下的人,阿起有他的想法。”杜筠不愿再与他谈论镖局的事:“我在西域没什么人手,镖局在西域也没有什么据点。若我想查她,可否请裴公子助力?”
“我就知道你要问。”裴思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教她气馁:“阿青是我安排在鸿胪客馆之中的,好巧不巧被拨给了杜掌柜。过两日,我会将他安排到庭州客馆,杜掌柜若觉得他得用,只管使唤就是。”
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什么好巧不巧。可范玉儿与自己一同进入使团中皆是巧合,她不信裴思能够先知到这般地步。
“阿青既然是裴公子的人,那公子一早便该知道我为何会进使团。”杜筠想到此事便来气:“昨日是故意为难了?”
“我还真不知道。”裴思一本正经,不见丝毫歉意:“我只听说有奸人要借韶乐楼混进使团去,我哪知道那奸人是不是杜掌柜。”
杜筠愤愤盯着他,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在西域确是缺些人手,眼下杨昢与裴思尚算可信,盯着金龟袋的事她只能暂借他们的人一用。
“那范玉儿这两日什么动静,裴公子当是知道的了?”
“没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康晋对她这几日可算是言听计从。”裴思皱着眉头,似乎有些疑虑。
杜筠心下有数。范玉儿在商队时与达拉布也是那般,那时她需要自己与达拉布对她放松警惕。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只盼当真只是为了安安稳稳到康居才好。
话至此处,前头掌柜的来寻,说有位公子已在店外等了许久,问是否要开门。
裴思想也没想:“你去告诉他,今日店里有贵客到访,不迎宾客,还请他明日再来吧。”
掌柜的却道:“已赶过人了。那公子说,他的婢子今日来寻东家,至今未归。眼瞅着就要到晚膳的时候了,只得找公子您要人......”
裴思哑然失笑,看向杜筠:“来寻你的。”又对那掌柜的道:“请他进来吧。”
杜筠这才反应过来,这“婢子”竟是在说自己,她默默记下,想着定要寻机会报复回去。
她还想问问裴思有关瑞锦阁相关的事,杨昢来了也好,说不得他与裴思说起叶略考的事,自己也好听一耳朵。
裴思给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贵妃想要叶略考的消息,是瑞锦阁散布出去的。
而瑞锦阁的身后是窦氏——便是她母家那一支,窦氏绸庄的那个窦氏。
她尚未反应,李付却立刻便意识到:“窦氏,可是昭成皇太后的母家?”
“勉强吧,算不太上。”裴思略加思索,似在算数:“若追溯到武德年间,昭成皇太后的祖父莘安公与陵阳公窦师纶乃是兄弟。窦氏绸庄自是属陵阳公那一支,传到如今的掌门人窦授仁,已是第四代了。莘安公一支当年受太后牵连离京,哪怕如今官复原职,与其他几家也已生分了。”
杜筠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听裴思讲她母家兴衰之事。这些事情母亲不曾对她说过,小舅舅去了之后,她母亲与窦氏也没了什么往来。
如今的她更与窦氏是毫不相干。
只是母亲提过,母家在朝中无人。瑞锦阁明知贵妃娘娘想要却也不曾有何反应,虽说只是一小面,窦氏却也不至于那样不长眼。
遂问:“不对呀。窦氏剩个虚衔,实际不过是个名声好听些的商户......”
“杜掌柜是同行,果然也是知道内情的的。”裴思略带赞赏地看她:“窦氏从大唐初年间便经营丝绸锦缎,至今已有百年。当年陵阳公遍走各地,想必家中有不少祖上留下来的的采样,能有一面叶略考也不奇怪。这窦氏或是为了店铺的面子,或是有别的目的,总之是拿到了瑞锦阁去,还大肆宣传了一番。”
就赶在贵妃娘娘瞧上的那个节骨眼上。
杜筠悄悄瞟一旁的杨昢。他来西域怕就是为这位姑姑寻料子来的,圣人不方便出面,由杨家出面去寻来倒是合适。
她必须要先于他之前将叶略考带回京城。
李付在一旁不做声响,却也是听明白了。
他来西域原是因康居送来了这叶略考,入了贵妃的眼。恰好窦氏也有一件藏品,添油加醋的弄得满城风雨,如今他若是不将东西带回去,圣人怕是下不来台。
自那时起就几次三番有人行刺,想要阻挠此事。
但既领了差事,那他自然要将这差事办好。旁的事情,与他并无干系。有明昭在一旁,他无甚顾虑。
他面上并不显露,心中却已历经一个起伏,终是将那点委屈按了下来。
裴思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只道:“杜掌柜来庭州,还未好好看过我碛西绸庄的货,不如让掌柜带你去瞧瞧。我这地处偏远些,只怕经商也有些闭门造车,杜掌柜看了,咱们切磋切磋。”
杜筠心中嘀咕,以他消息之灵通,若他也能算是闭门造车,整个安西怕是都没有哪个商户了解行情了,这借口找得也忒差。
这是在将自己支开,只怕是有些话要与杨昢说,不愿透露给自己。
同行间向来忌讳被摸了底,他裴思今日既松口让她看货,那便看个明白,她就着台阶道:“裴公子谦虚了,那我便同掌柜的一同去看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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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店中丝绸的占比确实与长安商铺很不一样。
这里中原的各种丝绸品类只占了约一半。剩下的,艾德莱斯占了大头、也有许多杜筠闻所未闻的品类来自远方诸国。有些甚至不知算不算的上是丝绸光泽手感都与她所熟知的丝绸不同。
一问掌柜的,方知道其它邦国因所生长的蚕种与丝线品类不同,因而产出的丝也不一样。例如康国所织毛锦,以毛毡捻丝织成。镇店的乃是安国所织的一面撒答剌欺,上面镶以大量的珠玉,同样只得一匹。
大唐丝织以桑蚕丝、柞蚕丝居多。如今来看,西域诸地显然有他们自己本地的丝织,许多甚至不以蚕丝织就。
长安人虽说已习惯了胡人,但是普通百姓与胡人大多并没有太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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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集。
到了北庭,虽说依旧有许多官员由长安指派而来,但同样有许多出身本地,更有富贾商户,往来商客。唐人与胡人混杂在一起,原住民与往来商户的界限也就分的没有那么开。
掌柜的陪着笑:“这些料子难以定性,可虽说是丝绸的织法,可所用材料却并非都是蚕丝。虽说大唐所用多是蚕丝,可若因此而否认他国织品,岂非狭隘?咱们公子说了,既然这店开在了碛西,便要包容西域万物。只要是矜贵的织物,就都一并放到店里来卖。”
店名叫碛西绸庄,却不拘是不是丝绸照单全卖,裴思倒是什么生意都做。
杜筠尚有几分漫不经心:“裴公子是明白人。这有什么丝种奇闻,掌柜的给我说道说道?”
掌柜的眼亮了亮:“姑娘,这若说最奇的,当属南海冰蚕丝。听闻得水则舒,遇火则缩,甚是奇特。”
这倒是有几分奇的,杜筠来了些精神:“店里竟有那样的料子?我可否瞧瞧?”
那掌柜“嘿嘿”两声,似也是有些心虚:“那东西咱们店里可没有,也只是道听途说有这么一桩奇物。姑娘是明白人,水中如何能有蚕呢?”
杜筠只是笑笑,不再计较。传闻中的物什,自不能全都当真的。
她看着这些料子,突然脑中没来由的便冒出了那句:“金线织就。”脱口便问:“说到奇物,掌柜可曾听说过西域一种叫做叶略考的丝绸?”
“那不就是织金?”掌柜的不以为然:“那算不上奇物,却也是名贵的。姑娘是开绸店的,总该见过中原的织金,不过是织法不同罢了。”
杜筠一时语塞:“叶略考便只是织金?”
“是啊。”那掌柜的一边应着,一边翻找起来:“叶略考是萨珊人的说法,译过来便是织金。织金绸自古便有,只是西域人善炼金,也喜金银,便也有些新奇的织金法门,在长安或没那么多见。”
如此说罢,从一堆料子中,小心翼翼搬出一匹来,一脸神秘:“此物唤纳石失,是叶略考的一种。”
整匹料子上都映出金丝色泽,相较于平常织金品,显然织金间隙更小,更显华贵。这纳石失以用的是斜纹的织法,织金面可达三成。已属罕见。
用掌柜的话来说,整个碛西,不会有第二家绸庄再有这料子。
杜筠一见,便知此物名贵。只是一来绸庄中能卖的,宫里自然也有,二来这料子虽也惊艳华贵,比起杜筠手上的那幅扇面,却还是逊色一些。
若这是三成的织金面所呈现的效果,那那扇面......一个古怪的想法忽然出现。或许,那整张扇面,皆是由金线所织?
若是如此,那扇面如此光彩,便也就说得通了。更难怪当年高宗婉拒,又让如今这位圣人这般难以启齿。
只是那绸面上的明暗相接之感,又是从何得来?
她略略犹疑,还是问出了口:“可有比这用金线更多的?若是整匹都用金线......”
“未必不可。”那掌柜的也不质疑:“只是姑娘可知这纳石失的造价?这纳石失已是康居王帐中所用的了,不可多得。若是整匹都由金线所织,不知何人能有这般财力啊。”
“自然也是有的。”裴思与李付不知何时已在门外:“从前则天皇后便有过一领金衣,织造耗费数年之久,只是制作金线便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与财力。”
裴思盯着她的眸中:“杜掌柜,今日可有将那扇面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