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凤回前尘·宿怨纠缠
    烈火漫天,焚尽一切,赵攸宜身上一轻,仿佛随风飘忽而起,不再受肉身束缚之苦,可映入她眼帘的,是更痛苦的人间炼狱。

    眼见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国都烽烟四起,十里秦淮被久违的北椋军旗掠过,瞬时化作锦灰堆,赵攸宜恨,却仿佛并不惊讶,她早就有预感,自己那愚蠢的弟弟宠信佞臣,自毁长城,早晚招致此祸!

    赵攸宜悠悠荡荡飘入皇城,恰看到糊涂弟弟赵拓手托国书玉玺,对着一人下跪称臣,见此情形,赵攸宜心中更恨。

    令赵拓俯首称臣的,正是骗得她信任真心,又轻易践踏弃如敝屣的北椋皇帝高衡,赵攸宜一时分不清此时面前的两个男人,自己更恨谁,但终究已化冤魂,无计可施!

    昏昏然中,一切归于死寂,再知觉,却是鸟啼惊心。

    赵攸宜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了眼睛——血色烽烟皆远去,眼前是华丽帐幔,一旁的博山炉里,还悠悠袅袅燃着她最喜欢的瑞脑香。

    她慢慢起身,懵然抚上自己心口,被利刃穿胸而过的感觉仍清晰印刻在脑海里,但本该留在那里的致命伤却仿佛一场噩梦,烟消云散了。

    屋子的陈设很陌生,赵攸宜看着透入帐中的晨曦,忽然想起庄周梦蝶的典故——究竟那些绝望和刀兵是真实的,还是如今……春日莺啼并非幻境?

    她起身,寝衣单薄,身体却异常轻盈,就仿佛……

    门轴响动,赵攸宜转头,映入眼帘的是熟悉温柔笑颜:

    “殿下。”来人放下手中铜盆,涮了个热手巾递给她:“殿下怎么起来了,昨日奔波一整天,还以为你得多睡会儿。”

    赵攸宜接过手巾撂在一旁,抬手抚上来人白里泛红的脸颊:“青女……”

    周青女被她忽然的亲近弄得又欢喜,又有些窘:“殿下……你怎么了?是起猛了还有点迷糊吗?”她说笑了一句,自己先忍不住掩口而笑,赵攸宜仿佛被什么击中,酸涩蹿上鼻端:

    真好,青女没事,自己也活着!她还以为那么大的火……

    思及此处,她又被突然袭来的恐惧攫住,一把拉住周青女的手:“青女!弘之呢,他也逃出来了吗?!”

    她猝然瞪大的眼和不明所以的话语,让周青女吃了一惊:“殿下,殿下你怎么了,着凉发烧还是噩梦惊惧?下官给你把把脉吧!”她这么说着,就要搭上她腕脉,赵攸宜却一把攥住她手腕,摇了摇头:“你先告诉我,弘之在哪里?”

    周青女真有点害怕了,又不愿违逆她:“弘之……”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

    “殿下是说随行禁军副统领宁含章将军吗?他眼下大约……在带人巡营吧,殿下要见他吗?不如先梳洗,我让蔚然去请宁将军。”周青女一阵好笑,心说幸亏自己的爹爹任职翰林院,对京师才子都比较了解,不然她哪儿知道公主心心念念的,是此次随行来到边镇的禁军将领。

    不过好像是听说,宁将军儿时曾短暂入宫,或许他们也是总角之交吧——她这么想着。

    “没错,你与我去找他!”赵攸宜慌慌张张地走出去几步,又忽然停住:“等一下,你刚刚说,他所任何职?”

    “随行禁军副统领啊。”周青女想了想:“这是临职,他在京里好像是任的羽林卫中郎将。”

    “羽林卫……”赵攸宜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又马上灌入了温热的水一般,酥麻柔暖,她试探着开口:“青女,今年是哪一年?”

    “公主……你真的发烧了吧?”青女十分担心地摸了摸她额头:“现在是政和三十六年啊,马上快到花朝节了。”

    听闻此言,赵攸宜心中的暖水顿时流遍全身:“政和三十六年……”

    政和三十六年花朝节。

    怪不得……

    她挑起一个苦笑,环视四周:怪不得自己不认得这儿是哪,这里既不是她出嫁前居住的坤德宫侧殿,也不是远嫁北椋时的大皇子府,亦非当初殒命的郊外公主府,而是大周和北椋两国交界,属于大周的边镇重城,宣府。

    前世也是此般,父皇不顾年迈,带领母后和文武群臣浩浩荡荡来到边城入驻宣府行宫,对外说是与北椋共襄盛世,结为兄弟之国,实则是为了遮掩大战不敌,以金银换绥靖的事实。

    不只是金银,还有自己——他嫡亲的女儿,就要为了他和此时在帝京中监国的那他嫡亲儿子,奉献自己,远嫁虎狼之国。

    前世的现在,她尚不知此事,只当是父皇偏爱,把弟弟扔在京师看家,带自己出来见识北地风光……

    赵攸宜忽然失笑,让周青女更害怕了,她上前两步刚要问,却见自家殿下翩然回身,慢慢坐在床上,微笑看着她,双眼恢复了清明,却又像是多了点儿什么:

    “不去了,就是忽然想起,他也来了……多年不见,大张旗鼓地传来,再吓着他。”她知道这种说辞骗不过心思细腻的周青女,故意笑着摇摇头:

    “刚刚的确是做了噩梦,梦到……山洪暴发,咱们跟宁将军都掉水里了。”

    青女闻言才放下心,抬手为她切了脉:“还好,没什么忧思过度的脉象,可能就是北地太冷了,才会做这种梦。”

    赵攸宜点点头就坐在妆台前,任青女为自己慢慢梳着头发,心思却飞得很远,她再也不会犯前世的错了——上辈子就是在边城花朝宴上,她酒意上头看不惯北椋耀武扬威的勇士,笑问座下可有大周儿郎应战,宁含章那个新科武状元,就被这一问架到了场上。

    最后自然是胜了,毕竟他的刀法精湛,举世无双,却不想也因此入了自家父皇的眼,翌日便钦点他为侍卫长随自己和亲北椋。

    今生,得把他留在大周。

    如果可能的话,青女和蔚然她也不想带去北椋,但按前世来看,她们是一早就定下要在和亲的女官之中的了,此时二人应该都已经打定了主意,更何况自己与她们相伴数载,早已情同姐妹,不让跟去她们也不依的,而且即使是前世那样的境遇,最后自己还是能保她们至少性命无虞,倒可以临机应变。

    但宁含章不同,他本不该与自己有什么联系,却因自己一句怂恿,沾染上一生的劫数。

    心中下了此决断,赵攸宜却忽然很想见他,撕心裂肺般的思念涌上心头,让她压不住鼻端酸气,索性说自己还困,要再睡一会儿。

    糊弄走了青女,赵攸宜躺倒在床,慢慢抱紧了自己的肩膀,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她猛地咬住了唇:

    赵攸宜啊赵攸宜,前世屈辱,灭国之祸你都忘了?此时此刻是想他的时候吗?只要不再犯前世的错误,只要扭转前世所有的悲剧,他自然会好好的,大家都会好好的,老天给了你重活一次的机会,定不是让你伤春悲秋,自怨自怜的!

    这么想着,她慢慢攥紧了身下的锦被,身体却松弛下来,阖目假寐,努力回忆着前世此时的种种,筹谋着接下来该如何步步为营,扭转命运。

    虽然此时圣旨未下,但圣意已决,何况两国如今情势,大周已经无力与北椋虚与委蛇或讨价还价,自己抗旨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波及京师中……

    想到赵拓,赵攸宜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此次和亲北椋,换来的就是他的太子之位。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边城,和亲的命运已经无法逆转,她只能先图谋如何在敌国自保,不能再活成前世那样狼狈屈辱!

    仅仅自保也不够,前世北椋皇帝欠自己的,她要一笔一笔都讨回来!

    前世若说是噩梦一场,于她来说,其中最为惊惧的一幕既不是含恨殒命,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长剑洞穿,而是看到自家那个没用的弟弟奉玺称臣,但如今大周既已鞭长莫及,她也只能……

    先灭了北椋,永绝后患。

    笃定此念,她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唇角微挑,露出个舒心笑意,却有两滴清泪缓缓落下。

    赵攸宜只小憩了一刻就起身叫了青女进来帮自己梳洗,前世的她懵然不知,今生却不能再糊涂。

    看着镜中没有病容,正值二九芳龄的自己,赵攸宜暗笑这可是实打实的“恍如隔世”。

    抛却伤春悲秋,她起身走到衣架前,抬手选了一套利落又不失身份的深色衣衫,一旁的青女却觉得很奇怪,上前笑到:

    “殿下,眼下春光正好,你昨日还说要在行宫里逛逛呢,为何不选一身漂亮的。”她这么说着,抬手屏退了侍女们,凑近了神秘兮兮开口:“殿下昨天不是约了成大公子一同踏青吗?”

    听了她这句,赵攸宜猛然想起前世之事,垂眸掩去眼底恨火,转身轻抚衣架上那些华丽鲜艳的衣衫:的确,就是从前世差不多此时开始,她与成怀瑜青梅竹马的好友之情开始变了味道,似乎还是她自己更主动一些……

    赵攸宜轻笑:“是啊,那换一身吧。”

    经青女的提醒,她想起了前世的今日,自己找他是做了什么,一来是表达心意,赠了那柄后来要了自己命的剑,二来是好奇边城风物,求他晚上带自己偷偷出去玩——结果那一晚,他们就在酒肆里遇到了当时还是北椋大皇子的高衡和他弟弟二皇子高循。

    眼下这三人都不是她想见的,其实要躲成怀瑜很容易,就说夜里没睡好,头疼不见客,没人会怀疑,但赵攸宜不打算退缩——在北椋屈辱四载,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如何藏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她在明,他在暗,赵攸宜决定旁敲侧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从此时……

    就背叛了自己。

    换了身鲜亮的衣服,赵攸宜带着青女出了门,迎面却飞来一个云蔚然——比起前世的最后,此时年方十六岁的她,还带着些少女稚气,不过因为习武的缘故,身量已经长开了,甚至比大她两岁的自己还要高些,容貌端丽又不失英武,此时开心地托着手里的长剑,献宝一样端给赵攸宜看,那上面的宝石太过刺目,令她眼眶发酸。

    “殿下,你让我去找的宝剑,我找来了,是这柄吧,咱们……”

    “拿进去吧。”赵攸宜忍住心酸,笑着揉揉她的头,云蔚然一愣:“拿进去,不是要送给……”她看四下无人,才小心压低声音:“不是给成大公子的吗?”

    “不给了。”赵攸宜微微一笑:“我喜欢,我要自己留着。”

    “诶?”云蔚然不明就里,青女却无奈轻轻一推她:“诶什么,公主让你如何便如何。”

    “哦。”云蔚然点点头,赵攸宜却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你们记着,日后若有心上人,切莫送他兵刃,兵刃,一如权柄,须得抓在自己手里才好。”

    云蔚然还迷迷糊糊想不清楚,青女却是心中一沉,暗忖难不成公主已经知道了?

    毕竟此次圣人带了长公主出巡,目的是令她出降和亲这件事在京师高门里已经猜测了大半个月,自家爹爹也觉得公主此番怕是要为国牺牲了,还曾告诉自己,若不想陪公主和亲北国,爹爹可以想办法,彼时周青女能够看出他眼中的矛盾,一半是难舍亲女的舐犊之情,一半是当仁不让,忠君为国之心,但她周青女毕竟是大周第一清流家的女儿,心思节操自然是跟爹爹一样的,当下便表明决心,辞别了爹娘,眼下家里为她准备远赴北椋的行礼怕是都安排妥当了。

    看着面前流连花丛的公主,周青女心中暗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自己当主君敬重,又如妹妹爱护的人,此去北椋苦寒虎狼之地,到底会如何呢?

    更可怜的是,她与自己和蔚然不同,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或许是贵人不经念,周青女刚想到公主的心上人,就见花园另一边,成怀瑜一身官服,分花拂柳迤迤然而来,周青女虽然对他无意,却也没法忽视他过人的容貌和气度,更何况还是状元之才,不到两年便任了六品礼部郎中的……

    “公主你看,成大人来了,穿着官服都那么有风度,不愧是京师第一公子。”

    云蔚然压低声音叽叽喳喳,让周青女失笑,嗔怪地拍了拍她肩膀,转头却见自家殿下似笑非笑,与往日听到他们夸赞成怀瑜时的那种羞涩欢欣小女儿态大相径庭,周青女心一沉,暗忖搞不好公主真的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和亲了。

    思忖间,两厢人已经碰了面,成怀瑜规规矩矩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再见此人,侥是赵攸宜并非是当年那个二九少女,也很难压抑翻涌的恨意,忍不住稍微沉了沉才抬手让他平身。

    这样的反常自然引起了成怀瑜的注意,或者说,令他心虚了,可等他抬起头,对上的却是赵攸宜平和的目光。

    二人寒暄几句,便如偶遇般在花园中闲聊赏景,其实刚刚云蔚然的话提醒了赵攸宜,成怀瑜此番是作为礼部的代表,与鸿胪寺一起办理两国“会盟”之事的,他再人微言轻,至少也应该知道自己即将和亲之事,想想前世的今日自己还傻乎乎地向他示好,甚至在知道和亲后,险些问出他愿不愿娶自己那种没用的话,赵攸宜就觉得真是荒唐可笑。

    更可笑的是,前世在御花园被自己示好的他,还装作对和亲之事懵然不知,接了那视同定情信物的东西,现在想来,边城那么大,宣府又是大周的地盘,高衡和高循二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怎会心那么大,大晚上白龙鱼服在敌国酒肆里瞎逛,又怎会那么恰巧,就碰上了偷偷出去玩儿的自己!再退一步,即使这些都是巧合,但成怀瑜作为礼部官员,应当是拜会过高衡的,彼时为何不懂避嫌,拉着自己离开,就任由自己将那一场调笑算计,当成了“金风玉露一相逢”。

    其实那晚的“巧遇”她在上辈子就怀疑过多次,不过大多是疑心高衡做了什么手脚,却从未怀疑过成怀瑜!

    她越想越恶心,成怀瑜却恰在此时转头动问:“不知殿下日前告知下官今日单独来此商议要事,究竟是……”

    赵攸宜心中冷笑,面上却迅速换了纯然笑意:“成公子说笑了,本宫怎会单独约你,不过是同来赏花碰到罢了。”

    她的话令成怀瑜心中一凛:虽然此时公主所言才是稳妥的,但她一向倾心于自己,性子也是直接又有些骄纵,故而从来不会将这些凡俗礼法放在心上,怎么今日反倒……

    他正琢磨着,却见赵攸宜微微一笑开口:“不过,本宫的确有话想问问成公子。”

    成怀瑜只能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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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赵攸宜芳唇微启吐出一句:“伯瑾兄与鸿胪寺卿同出同入,可知此番北椋来了两位皇子?”

    问出这句,虽然是赵攸宜灵机一动,却也是思虑周祥了才开口的,会盟宣府本就是人尽皆知之事,行宫不比大内,许多外臣每日出入往来,她想知道北椋的目的,甚至是无意中听到一些传言,既合情合理,也无处查证,但此时突然问出,即便是城府深如成怀瑜,也不可能掩饰得滴水不漏。

    果然,话音未落,赵攸宜就从成怀瑜眼中看到了震惊,不是讶异,也不是怀疑,更不是怜悯,而是震惊。

    至此,她心中已经笃定了七八分——高衡高循兄弟二人来此,包括自己和亲之事,他都早已知晓了,并且怕是已经有所筹谋,若自己眼下还像前世一样提出要偷偷出去玩,他大约也还会去一手促成那场“偶遇”。

    三言两语就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赵攸宜没有一丝一毫地得意,只觉得凄凉,她目光如水看着成怀瑜,见他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波光——很像前世最后一面时的样子。

    原来,他要说谎时是这样的……

    看起来如此纯澈,如此云淡风轻。

    赵攸宜忽然就不想再问了,且恨不得立时就远离此人,脑海里却浮现起另一张刚刚说过谎话之后的脸——唇角紧绷,容色尴尬,从脸颊到脖颈都会染上绯红。

    那人,从来不擅长骗人。

    想到宁含章,赵攸宜的心情好了点儿,正琢磨着用点什么借口将成怀瑜打发了,一旁盛开的辛夷花树后,忽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赵攸宜转头向那边一望,恰看到一丛紫色辛夷背后闪过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心房里刚刚因看透成怀瑜所生的那一丝寒意顿时荡然无存,甚至瞬间鼓噪起来,温暖的感觉流遍四肢百骸。

    青女见自家殿下看着一队巡宫的兵士愣住了,先觉得有些奇怪,又在看到领头那人时了然——她虽然没见过宁含章,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皆因这位出身北地的当朝才俊,有着异于大部分京师公子的颀长身形,眼下禁军金甲加身,更显威风凛凛,又英武不凡。

    虽然今日之前赵攸宜从未对她提过此人,但既然是总角之交,经年再相逢,多看两眼也是正常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家殿下要用多大的心力才说服自己,将目光从那人的脸上好歹往下移了几分,没着没落地盯在了他两边腰侧悬着的刀柄上——上辈子看惯了的,两条不长的绸带很精巧地编在一起,化作一条刀彩,一边是红黑相间,一边是云水青混着暮山紫。

    真好看,它们还没有染上血污和晦暗。

    他也是。

    勉强压住澎湃的心思,人已经到了眼前,是前世熟稔,又久违的动听嗓音,如振金敲玉,温雅悠长:

    “下官宁含章见过公主。”

    赵攸宜抬起头,目色如常看着自己两世挚爱,心里早将他的表字叫了五六遍,出口却只能语声平平:“免礼,宁将军辛苦了。”

    宁含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妥当地对着赵攸宜和成怀瑜颔首道别,就带着他的一队人绕开他们二人走远了。

    甲胄声渐渐远去,赵攸宜的心情落到了谷底——她是公主,目的已经达到,心爱的人跟自己擦肩而过,眼睛里没有了那种熟悉的光,可预料的,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了,她还要对着累世仇人虚与委蛇,凭什么?

    所以赵攸宜挑起个冷笑直接开口:“太阳真大,照得人眼花,成大人回去歇着吧,本宫先走了。”

    说完这句,都不待成怀瑜反应,她就转身向着花园出口走去,成怀瑜甚至都来不及规规矩矩行礼,只能在她背后拱手相送。

    周青女和云蔚然都愣了,心说公主这是转性了?怎么好好的后园相会,忽地就冷若冰霜!

    不过她们也来不及多想,匆匆对着成怀瑜还礼,就赶快跟上了自家殿下。

    赵攸宜带着两位女官回到暂居的殿阁,心中澎湃一时无法平复,索性坐在桌旁玩儿着腰扇想心思,青女心细看出自家殿下心情不佳,赶快端上清火的汤水试探道:

    “殿下,出门时还挺开心的,是刚刚……成公子的话让殿下有什么不满?”

    赵攸宜看着她和一旁也是蹙眉担心的云蔚然,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想到未来的几年,自己三人大约只能绑在一起再渡劫一次,她决定不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青女,蔚然,你们跟我说实话,此番出来,家里叮嘱了什么吗?”

    她一言出口,云蔚然还有点懵,周青女先端端正正大礼下拜,:

    “殿下恕罪,京中确有风声,家父也曾叮嘱下官,忠心辅佐殿下,不可失了气节。”

    赵攸宜轻叹一声,抬手把她拽了起来:“别动不动就跪,我说了怪罪你们吗?”

    此时云蔚然也回过味儿来了,要下拜请罪,被赵攸宜一并拦住,示意她们去叫小宫女都远远守着,三人坐在桌边说体己话。

    周青女道:“殿下今日心绪不佳,是因为我们二人隐瞒,还是……成大人?”

    赵攸宜暗赞她的敏锐,冷笑了一声:“你们瞒着我是不想我提前难过,更是怕我将你们遣回京城,都是为了我,我生你们气作甚?”

    周青女心下了然:“但,成大人也未必……”

    “他只会比你们知道的更早,更清楚。”赵攸宜一针见血:“而且,他瞒着我的目的跟你们正相反,他在等圣旨下,木已成舟,我再不甘也牵累不到他头上了。”

    周青女轻叹一声:“殿下英明。”

    话已至此,二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都垂眸眼眶发红,反倒是赵攸宜轻笑道:“既已如此,你们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反倒是我想劝劝你们,此去不啻深入虎穴,我可以求母后将你们带回京师,不必跟着我往北地受苦。”

    周青女闻言猛地摇了摇头,跟蔚然对视一眼双双起身下拜,哽咽道:“殿下,虽然此事想必圣人和娘娘也还在商议,但下官心意已决,若公主殿下真的要出降和亲,青女必要追随殿下左右!”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边的蔚然却是啜泣一声,上前拉住赵攸宜的手:“殿下,我也是,我虽然不如青女姐姐心思缜密,智计无双,但我武功好,我要保护殿下!殿下别扔下我……”

    赵攸宜看着俩丫头,心中柔暖,只能笑叹一声点点头,青女擦了擦眼泪轻轻打了一下蔚然的手:“成何体统,话都不会说了。”

    赵攸宜让她二人快起身,三人擦干眼泪喝了几杯茶,边平复心情边筹划接下来的事,却有皇帝身边的人前来报信,言皇后娘娘有请。

    赵攸宜点点头:“可知母后唤我何事?”

    小内监赔笑道:“禀殿下,明日恰逢花朝节,陛下将在花园中宴请北椋皇子和重臣将军们,娘娘请殿下去,大约也是叮嘱殿下此事。”

    赵攸宜点点头,让他去回禀自己马上就到,青女和蔚然赶快忙碌着帮她更衣补妆,准备去拜见皇后,赵攸宜对着铜镜思索:果然来了……既然躲不开,便迎上去吧。

    高衡,她前世的宿敌,劫数,和……

    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