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断袖
    时间在车队的行进中飞速流逝。

    越往南下,沿途的雨水越多,最后已经是从早到晚都连绵不断地下雨,路也变得泥泞不堪,大大阻碍了马车的行程。

    谢桐坐在马车中,面前燃着一个炭火炉——水汽渐重,只能靠这种方式驱湿驱寒,缺点是熏人眼鼻。

    拆开第十二封信使传来的讯息,里面写着东泉县仍处于失联状态。

    更糟糕的是,自从河水决堤后,大雨又继续下,东泉县内的水位线已经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别说是农田庄稼,就是平民百姓的房屋也尽数被淹没了。

    形势危急,谢桐等不及到达地方,径直给临近的几个县下了命令,让他们派人从东泉县附近挖出壕沟,将囤积的水引到十余里外的山林里去。

    但这样做终究只能缓解一二,无法根治水患之祸。

    在行车途中,谢桐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在和闻端探讨水患的解决办法。

    谢桐从御书房里带来的地图上,被他用细炭笔勾勒了不少标记。除了寻找治水方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东泉县内是否还有活口。

    如果有,那些人又在哪里?

    谢桐凝神思索着这件事,没留意面前的炭火盆忽然爆了几颗小小的火星子出来,有一颗还弹到了谢桐握笔的手背上。

    “嘶——”谢桐回过神,蹙眉丢下笔。

    马车外立即响起熟悉的嗓音,关蒙紧张地低声问:“圣上,怎么了?”

    “……”谢桐抚了抚手背,见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点刺目的红,不禁按住那块地方,同时制止了关蒙的动作:“无事,不用进来。”

    轿帘在晃动中扬起又落下,隐约能瞧见跟随在外的黑色身影。

    雨势急促,那人却不顾忌,就这样沉默地紧紧跟在马车旁边。

    听见谢桐的话,关蒙顿了顿,开口说:“好。”

    过了半晌,他又道:“圣上,臣就在这里,可以随时传唤。”

    谢桐的目光落在轿帘上,有些无奈:“雨太大了,你别守在这里,没什么事的,去后头的马车上歇着吧。”

    关蒙:“臣不去。”

    谢桐:“你淋了雨,容易着凉,要是得了风寒,还怎么完成此行的任务?”

    关蒙声音硬邦邦的,十分固执:“臣久经训练,身体素质很好,圣上不必担心。”

    真是头犟牛,谢桐心想。

    从小关蒙就是这样,什么话也不听,什么事也不爱做,自从被先帝指了派给谢桐当暗卫,就成天不离谢桐身边。

    谢桐已经习惯了他影子般的存在,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突然又有些奇怪的心绪浮动。

    起因还是十几天前,关蒙在原上莫名其妙的脸红。

    以前谢桐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但如今他敏感许多,当天夜晚,他立即就开口追问:“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

    关蒙那时的眼神,谢桐直到今日还记得。

    一贯寡言冷然的人,几乎像是被看破了心事一样,堪称慌乱地将视线四下投放,就是不和谢桐对上眼。

    过了好半天,关蒙才勉强恢复成原先那副冷静忠诚的模样,只是耳根的红意依旧不退,显眼得很。

    那天晚上,谢桐什么也没问出来。

    既是无法再问,也是不能再问。

    谢桐有直觉,如果自己再贸然强行逼问,以关蒙这样的性子,肯定会和他说实话。

    但他……不是很想听见关蒙的实话。

    就和闻端曾经带来御书房的那枚同心玉一样,谢桐后来也没有在简如是面前提起过,仿佛不提起,这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一揭而过。

    谢桐希望关蒙对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脸红,也可以随着时间揭过。

    总之不应该会像是那个预示梦中一样……

    “那你爱待着就待着吧。”谢桐揉了揉手背,淡淡道:“去拿个斗笠戴上,这么大的雨,就别把自己当暗卫藏着了。”

    关蒙没吱声,但谢桐瞥见帘边的身影一闪而过,估计是去拿了。

    最近这是怎么了,谢桐想道。

    本该熟悉的这些寻常人寻常事,怎么总觉变得越来越令人费解了?

    *

    又过了两日,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距离东泉县十余里的,尚且还算平整的一处高地上。

    从这里开始,前方的河水就已经四处纵横,马车已经难以度过,只能换成轻便的小船。

    在众人打理船只时,谢桐撑着伞,走到高地上望向东泉县的方向。

    现在是晌午时分,但由于飘散的细雨和天上的乌云,仍显得暗沉沉的,东泉县又地势较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汪洋泛滥的土黄色河水,以及远处一点灰黑色的踪迹。

    ——那里就是东泉县主城。

    闻端从后走来,也站定在谢桐身侧,同时不经意般抬手给谢桐轻掸了下肩上的雨珠。

    谢桐偏了下头,见是他,于是收回目光,唤了句:“老师。”

    闻端:“臣在。”

    “你说东泉县还有人活着吗?”谢桐忍不住问。

    闻端颔首:“有。”

    “老师如何得知?”

    闻端站在湿地上,也望向那滔滔洪水,落雨不断,身后跟随的马队与仆从们即便穿着雨披,依旧显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但闻端却不同。

    谢桐见他,一如在京城时风姿卓绝从容淡定,缓步行走间甚至不会溅起泥点,垂落的袍角依旧平整洁净。

    谢桐甩了甩袖口沾上的雨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学会闻端处处稳重的贵族礼仪。

    “东泉县临近的岷江虽已决堤,但此地四面平缓,洪水冲势并不集中。虽连日下雨,城门处的水位线仍在墙头之下,如果城中百姓能寻到一处高地,就能躲过灾祸。”

    闻端察觉到谢桐在看自己,于是将视线收回,与他对视,语气温和道:

    “圣上不必过于忧心,东泉县百姓并非坐以待毙之辈,人的毅力也不容小觑,定能从洪水中求得生机。”

    “况且,齐侍郎不是等闲之人。”闻端不紧不慢地说:“臣觉得,他应该还活着。”

    谢桐抿了下唇,淡淡道:“他最好是。”

    若是齐净远没有任何治水的本事,又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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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揽责,害得东泉县百姓尽丧命于此,不管曾经的好友情谊有多深,身为天子,谢桐都必须要治他的罪。

    只希望齐净远能聪明点,至少别让局面变得太糟糕。

    “圣上——”

    罗太监身着雨披戴着斗笠小跑过来,来得太急,踩得地上横流的污水四溢,谢桐还没留意到,就看见闻端往前迈了一步,侧身替他挡了那泥点。

    “圣上,太傅,十艘小船已经准备好了。”

    罗太监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每只船能搭五人,除去船夫,剩下四人,皆已按圣上昨夜的吩咐安排好了。”

    谢桐点点头,忽然问:“我们从哪进去城中呢?”

    “自然是城门口。”罗太监不解。

    闻端平静地说:“城门已被水淹,无论从外从内都难以打开,若是从城门处上,只能攀个十几米从墙头进入。”

    “这……”罗太监犯难了,谢桐金尊玉贵天子之躯,当然不可能叫他去爬城墙,那要怎么办呢?

    “先派几只小船去绕着城体看一圈。”闻端出声道:“水势迅猛,应有坍塌的地方可以方便进入。”

    罗太监匆匆退下后,谢桐正想说话,忽然看见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像是在看什么。

    “……”谢桐顺着他的动作看见袍角上被溅到的泥点,在银纹靛青的布料上十分引人瞩目。

    “老师是身上沾了脏污,会觉得不自在么?”谢桐索性直接问道。

    闻端已经抬起了头,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听见他的话,才很轻地挑了下眉。

    “是,臣一向注重洁净。”

    谢桐想了想,说:“此行颠簸艰难,辛苦老师了。不过此处雨势绵绵,怕是没地方给你整理衣袍,朕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将这衣上的脏污去掉。”

    闻端果真好奇:“什么法子?”

    谢桐从腰间绑缚的百宝囊中取出了一柄短短的匕首,通体银白,拔出后刃口雪亮,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自从登基后,谢桐就会在身上揣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闻端看他拿刀,不免好笑:“圣上这是……”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谢桐一弯腰,匕首在手上转了半圈,干脆利落地把他那块沾了泥点的袍角给削了。

    起身时,谢桐又瞥见闻端右侧的袖口边沿有褐色污迹,于是也伸出手,把他袖子的那点布料也一并割了。

    闻端:“……”

    两小片衣料轻飘飘落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走。

    谢桐收了刀,抬眸发现闻端若有所思般,似是在走神,于是问:“怎么了?”

    “朕割得不好吗?”谢桐不解。

    闻端的黑眸深如渊水,定定看了谢桐一会儿,忽而微微摇头一笑,道:“无事。”

    “臣只是偶然想起个典故罢了。”

    谢桐刚想问是什么典故,就忽然听见后面马车队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慌慌张张地朝谢桐和闻端的所在之处跑过来,嘴里大喊道:

    “圣上……闻太傅,不、不好了!”

    “从东泉县方向冲过来的洪水里,有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