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隅州连续十多天下雨,在外赶路的行人,大都找到客栈或农家避雨,少有冒雨在外行走的。

    就连沟通隅州东西的岷山商道,也寂静了许多天不见人影。

    这天早上,大雾似雨一样浓,却影影绰绰间有一队车马在雾里行走。

    一辆青布马车,一辆下驷拉的货车,前后还有六头骡子。

    另外十几个腿上打着绑腿、腰间挎刀的青壮匆匆步行。

    这是荣阳县县令上计的队伍。(注1)

    按惯例,每年地方官员们都要向上一层递交“计书”,汇报一年的工作的情况。

    一般都是在九、十月份,也不需要县令亲自送计书去州里。

    但今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太祖平战乱、开熙朝后,昭告天下休养生息。

    今上上位后前两年不改父制,今年年初改年号为天嘉,开始调整国策。

    这改的头一样就是官员们的考绩制度,将“上计”变为“考课”,新设考功司,任命“考使”。(注2)

    圣旨说的很明白,之前百年乱世,官场糜烂、考绩制度荒废近乎于无,各地官员、世家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今万象更新,当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朝中调整制度的本意不错,可这就苦了信息不太畅通的小地方县令。

    有什么从古至今的人生悲催事之一吗?

    有。

    复习了三年,考纲改了。

    荣阳县县令按照“上计”的惯例写了团花锦簇的计书,上下打点好了各路关系,还给州里刺史的亲戚送了重礼。

    朝中旨意一下,上计变成考课不提,负责的官还多了个“考使”,考状依然由刺史宣读不假,但送考状进京的却是新的朝集使。

    这些都是需要全新的、需要打点的关系啊!

    三年一调任,最后一年的考核尤其重要。

    荣阳县令为了从穷到吃不起饭的下县调去岷山西边的中县,小半家财都在这三年送了出去。

    青布马车中挤挤挨挨坐了三个人,当中间的不断擦汗的那个就是荣阳县令。

    “东翁不必紧张,圣旨初下,想来州中各县消息虽然灵通,但并非所有人都有东翁这般铁意的。”

    荣阳县令右手边、服饰略微朴素些的文士,捋着胡须宽慰道。

    荣阳县令勉强苦笑了一下道:“是这雾气,过于潮湿了。”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丝帕来擦汗,为了给自己找补,县令还转头向左手边:“县尉的额头也见汗。”

    被拉来遮羞的县尉束袖短袍,虽布料华丽,却俨然是武夫打扮。

    脾气也是武夫的直肠子,不仅没有给上官缓解尴尬不说,反而张口就是戳心窝子的话:

    “梨县都比我们荣阳富裕,更不要说岷山西边的上县了,那些县令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明府才带了一车献金……”

    县令将手帕放回怀里的手,直接捂在了胸口上,差点晕过去。

    你道是还知道称呼我为明府?

    干脆气死我算了!

    文士连忙打断县尉的耿直发言:“已经进入还未修理的私道了,路途不平坦,又恰逢大雾,还是县尉身手过人,能护卫东翁周全。”

    武夫县尉这时候又突然通人情了,知道文士这意思是让自己闭嘴。

    刚好他身强力壮,本就潮湿的天气,在这三人共车中憋的慌,于是点头道:“私道不如官道平坦,我下车去带队走一段吧。”

    县尉干脆利落的翻身下车,跟随在旁边的执刀人向他拱拱手,让出一个位置来。

    车中剩余二人稍微松了一口气,也敢说一些稍微隐秘点的话题。

    “考课最看重的功绩是新增户口,这与刺史府透露的垦荒复耕完全不同,计书的方向全写错了!”

    县令摇头忧愁一会儿,拉着文士的手两眼含泪:“还要济成帮我赶制一篇新计书才行!”

    长须文士、字济成,含笑提醒道:“东翁,现下已经是考状了。”

    “啊对!考状、考状!”

    看了眼依旧心神不定的县令,济成不知想到什么,缓声道:“可这考状的行文制式,也只有到了州府中,才能探听一二,到时东翁还是要多多宴请各方,以探听消息。”

    州府繁华,与偏远的下县可物价可不一样,宴请也是需要花大价钱的。

    县令闻言闭了闭眼,紧皱的眉头中竟有决绝之意:“我明白这次考课的重要。提前一个月走、亲自前往、带上了全部家底,自然是要有所收获,不差在宴请这一节。”

    济成抚着长须微微点头。

    他家东翁虽然贪财,但向上爬的心意也是很坚决。

    荣阳县一个财政糜烂的下县,确实搜刮不出多少好东西,不过东翁与县中富户交换了一笔。

    战乱后世家寒门落魄,但还有埋金和珍奇物件,送到州府也不嫌寒酸。

    正因为车马上献金的价值甚高,荣阳县令才把县尉和县中最精锐的执刀人都调来压阵。

    县令担心的不是岷山中的妖鬼,而是将出山路时流窜的盗匪。

    天下虽然平定,但山沟里盗匪还是不少的。

    说起来,荣阳县令之前的重礼也不算白送。

    这岷山中最大的妖鬼大王是东山虎君。

    而县令在州府中打点的关系之一,就与虎君有交易。

    看在这层面子上,荣阳县令才敢走岷山中这条还未修好的商道。

    官家公务出行一般走“官道”,小民私自踩出来的道路叫“私道”。

    隅州被岷山分为东西两边,沟通东西两边的官道,早在战乱中废弃,反而是民间开辟的私道发展衍生为商道,更近也更平整些。

    刺史早先上书朝中,并发布政令,要求各县征召役夫,将这条商路修整成新的官道。

    所以岷山商道两端已经平整为官道,但中间群山中心还有一段没修完的。

    这段最为颠簸,偏又遇上大雾。

    县令还一心着急去州府改他的新考状,不愿意停下,于是情绪在颠簸中愈发烦躁。

    尤其是想到修路要征召的役夫。

    偏远地方本就人少,还民风彪悍,听话的没有几个。

    修路要人,复耕要人,开荒要人,驻军还要募兵!

    就连他与州府中那……的交易,也是人。

    县令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车窗外。

    交易人口的事情,只有他和谋士济成知道。

    县尉是世家子,他露了一半口风,说自己与虎君打过招呼,县尉才愿意带执刀人护送此行。

    但县令觉得,这交易的人口也不算浪费。

    州府那边讨要去的人口,就是用在了岷山中东山虎君身上。

    官道修整要经过虎君的领地,那提前打点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春耕前都要傩祭,官员上任也要拜会地头蛇。

    这两者结合一下,不过是虎君要“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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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特别罢了。

    反正修路也要死几个祭路的,被……速死不比累死强?

    自认想明白了的县令,竟然安心不少,又抻头向车外看了看。

    已经是虎君的领地了吧?

    不知有没有机会拜见……不不不,还是不要惊扰虎君了。

    县令刚思及至此,前方雾中就如他所念,模模糊糊出现了动静。

    掀开帘子的手僵了几秒,县令手忙脚乱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

    令牌有两个巴掌大,但很轻,能看出是皮质,但具体是什么皮却无法分辨。

    令牌只有形状,表面无字,由皮质两面缝合,中间鼓鼓的。

    里面应当塞了符篆吧?

    县尉这么猜测着,将令牌从县令手中接过来,在手中摸了两下,又向前递给最前面开路的执刀人。

    他也不肯在前面冒险呢。

    最前面的执刀人拔刀出鞘,将令牌挂在刀柄上,举着长刀缓步向前。

    像是真的要在这浓雾中劈出一条路来。

    大概是令牌的缘故,雾气确实浅淡了一些,露出商道两旁,山坡上嶙峋的怪石,稀疏的树枝。

    雾中寂静,甚至能听见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执刀人额头渗出一颗冷汗,防御性质的丁字步侧身向前。

    雾中动静终于显露了大概。

    一个黑漆漆瘦长的人影。

    是商道上路过的商人吗?

    人比妖鬼好对付,县令,还有车边按着刀柄的县尉,刚刚放松了一丝神经,就发现前面执刀人的手在抖。

    令牌无风自动,驱散了近前的雾气。

    瘦长人影身边的两团矮矮影子也愈发清晰。

    悄无声息的,人影还没动,两团矮影中陡然亮起四点绿光。

    马车中的县令一声不吭的晕过去,四肢松散,原本掀开车帘的手也因此落下。

    偏坐一旁的济成顾不上理解,死命掐着县令的手心试图叫醒他。

    传言说,官身之人对妖鬼有震慑力,现场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他可不能晕,还要指望他拜见虎君呢!

    也幸亏车帘落下阻隔了视线,不然济成可能也要晕过去,随后没有聪明人主持场面,或许会有些不妙的事情发生。

    继矮影出现绿光之后,黑漆漆的瘦长人影眼部也发出淡淡的红光。

    一个牵骡子的人软倒在地。

    县尉心跳停了一瞬,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出刀声惊醒了执刀人,也好似提醒了对面。

    【你们好,能听懂我说话吗?】

    雾中响起奇怪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三个黑影也一步踏入到令牌开辟出浅雾的范围。

    打量清楚来者后,执刀人骤然松了一口气。

    县尉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有种被耍了的后怕。

    后怕之后怒火中烧,重重几步上前,刀尖对着来者厉声喝道:“哪来的流民,敢在官道上戏弄明府!”

    矮一点的黑影是两头绿眼狼狗,瘦长人影则是一个面黄肌瘦、衣着破烂的流民。

    所谓的红光也不过是眼中血丝在雾里的错觉罢了。

    ——县尉和执刀人们是这么认为的。

    与歧道人一样的误解。

    县城外这个形象的野人到处都是。

    眼前的枯瘦似鬼的“流民”,不仅没有因为呵斥而畏惧跪下,身体挺直,脚下一步未动,还眯着眼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