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陡然传出的一声咆哮,真正是吓了所有人一跳。
循声望去,更是让所有人都有些失神。
竟是大公子扶苏。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实在不用太过意外。
这场中诸人,除了大公子扶苏,还真没有谁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呵斥始皇帝的公子们。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向来温润如玉的大公子扶苏身上,竟也能看到面色铁青、怒目圆瞪的时候。
将闾、皓、奚白和胡亥四人听到扶苏的怒喝,慌忙退开几步,委委屈屈的垂着脑袋。
嬴高有些好笑。
自己如今这身体,要是真被这四个家伙给冲抱上,狗命是无碍,直接疼晕死过去估计很是干脆。
“高……”
扶苏紧走几步,想要扶住嬴高,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急的眼中热泪滚滚而落。
近身,扶苏能清晰的闻到嬴高身上浓浓的草药味道,同样也看到了嬴高黑袍袖中隐约可见包裹起来还带着丝丝殷红的白绸。
“大兄,高……无碍的。”
看着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扶苏罕见的露出小儿女之态,嬴高心中被浓浓的暖意所包裹,鼻中也是不由发酸,伸手握住扶苏颤抖的手掌,轻声安慰道。
“是兄长无用……是兄长无用……”
扶苏牢牢抓住嬴高的手掌,想要用力似乎又担心劲力太大,想要抱嬴高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只得垂泪不停喃喃道。
嬴高如今这个状态,显然跟奏报中所言的昏厥不醒不同,这幅模样俨然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正因为如此,扶苏更是自责。
如果他那日真的跟始皇帝说的那般,直接追上大军将嬴高给绑回来,亦或是追上后跟着嬴高一起前往上郡,那么嬴高又怎会如此?
嬴高敢用死来要挟始皇帝,始皇帝难不成还能处死他扶苏?
扶苏自责自己的胆怯,自责自己的懦弱……
旁边将闾、皓、奚白和胡亥四人,看清嬴高的鬼样子,此刻更是几乎哭成了泪人。
赵高、李斯、冯去疾、隗状、甘伯等人以及东园公一众博士看着形销骨立的嬴高和罕见失态的扶苏,还有哭做一团的将闾、胡亥四兄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或许,很多人都想错了。
无论是大公子扶苏也好,还是十六公子嬴高也罢,亦或是其余公子,真的是都没有争储的意思。
所谓争储,不过,是他们这些外人在一厢情愿甚至煽风点火罢了。
“大公子,天寒,亦有众多百姓围观,还是早些迎十六公子回宫为宜。”
李斯看了看天气,虽说不想这个时候去惹人生厌,但是场中诸人,此际也只有他最出声为合适了。
“对对,快些回宫,父亲还等着高呢。”
李斯的这话,倒是惊醒了扶苏,慌忙摸了一把泪,急声道。
“大兄,不急。”
嬴高紧了紧扶苏的手掌,松开道。
扶苏虽说不明其意,不过却也没再多言,侧身扶住嬴高手臂。
“高,见过诸位大人,诸位博士,让诸位长者来迎,高甚是惶恐。”
嬴高勉强躬身对着李斯、夏黄公等一干人一礼,笑着道。
“公子,无用多礼,无用多礼。”
李斯等人慌忙回礼道。
“嬴都尉,为吾传话,亦谢过诸多黔首生民来迎。”
“喏,十六公子言,谢诸黔首生民来迎。”
嬴山应一声后,转身对着四周高喝道。
“见过十六公子。”
“拜谢公子。”
……
听到嬴山这声高呼,四周围观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接二连三的拜伏与地,各种拜谢之音此起彼伏不绝与耳。
这同样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嬴高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缟素白幡。
“此次匈奴蛮夷南侵,上郡西都、武库两城为匈奴蛮夷所毁,西都、武库两城,上至县令、更卒下至黔首生民,统计五万三千六百三十二人,与城同亡。
上郡境内统计三千余亭、里、村寨为匈奴蛮夷所毁,老弱妇孺为匈奴蛮夷砍杀逾三万余人。
阳周城,县令王也断臂,县尉冯之战死,其下吏员更卒除三名信使外,余者皆战死当场,阖城仅余千人。”
嬴高依然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让泾水畔瞬间为之一宁。
李斯这些朝中重臣,早就知道上郡的伤亡数字。
但是,扶苏和东园公、夏黄公等一干博士包括咸阳百姓却是真正第一次听到如此准确的数字,上郡的伤亡数字。
扶苏和东园公等一干博士,听到嬴高的话,无不由为之悚然动容。
一众百姓,自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口口相传,隐约的躁动开始起伏。
“此次上郡之战,吾大秦上郡四万士伍,解阳周之围,战死九千六百三十人,残五百余二。
西都戈壁之战,上郡士伍以不足三万士伍,为阻匈奴蛮夷北返,死战匈奴蛮夷七万余骑。
战死两万二千余人,残一千五百余人,剩余不足七千士伍,尽皆人人带伤。
灞上骑兵三万人,战死一千八百余人,残一千余人。
此战,匈奴河南地右贤王部一战而没,俘获牛羊马无算,救吾大秦被掳黔首生民五万余人。”
嬴高身侧原本一直提着心的李斯,见到嬴高没有说坑杀匈奴降卒之事,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俘获匈奴降卒……”
“公子……”
李斯的一口气还没出完,就听到嬴高这句话,瞬间神色大变,连忙低声喝道。
听到李斯的话,嬴高猛然扭头,静静的看着李斯。
平静的眼神,让李斯不知为何竟觉的心中有些惴惴之感,劝阻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俘获匈奴降卒,三万六千余人,高亲命……尽皆坑杀与当场!”
“哄!”
嬴高的这句话,让这泾水畔瞬间炸开了锅。
不止围观的百姓,就连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东园公、夏黄公等一干博士也齐齐哗然。
隗状更是浑浊的老眼中精芒四溢,死死盯着侧对着他、扶着嬴高的扶苏。
这件事,扶苏压根没有跟他提及过,可是显然,扶苏早就知晓。
另一侧,东园公等一众博士看着形销骨立却依然站的笔挺的嬴高,又看看尽皆垂目不语的扶苏、李斯、冯去疾、冯毋择等一干大秦重臣,心中了然。
这十六公子,说的都是真的。
既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数十年后,秦人再次行了坑杀之举。
而且还是眼前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公子。
泾水畔围观的百姓喧闹之声愈发的剧烈。
“风!”
“风!风!风!”
嬴山擎过大旗,爆喝出声。
三千余伤残秦军兵卒齐齐高呼,满是杀气的呼喊瞬间盖过所有声响,让黔首生民噤声。
看着神色从容的嬴高,东园公、夏黄公等一干博士,眼神复杂却最终没有一人出声。
他们知道,这是士伍们对这位十六公子的声援。
不止是这些伤残士伍,更是上郡十余万兵卒的声援。
“上郡所亡黔首生民,尽皆都葬于上郡。
战死之士伍,高在战后曾言,要带其归乡。
今,非上郡属籍战死士伍,统计两万三千二百二十一人,伤残士伍三千两百一十人,尽皆在此,未曾遗漏一人。
高,做到了。”
嬴高自顾自的道,眼前似乎浮现当日无数的秦军兵卒前仆后继同匈奴人厮杀的惨烈之景。
“高,带尔等归家!”
嬴高挣脱扶苏,对着长长的灵车深深一揖。
风起,今日的咸阳,满城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