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垂,抬目望去,天穹尽头粉壁绛云,华光织锦。
昨儿夜里吹了一阵风,椅梅院落了一地白色莺萝花。
日光融融,芭蕉叶微微舒卷,疏影斜入檐下,月洞门中翩然走来一位美人,削肩细腰,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素裙,裙角绣着粉白细梅,好似于身后绿芜融为一体,又开出一株清秀而遗世的花,腰间不盈一握,绸缎发丝轻挽,垂下大半,越发显得小脸巴掌大小,不胜可怜。
莺莺紧蹙的眉尖在看到一地伤残落花时蹙的更紧,霎那泪盈满眶,涟涟落珠。小心翼翼的拈起,在一片片捧在手中,最后像是承受不住般跌倒在落花从中。
约莫一个时辰前,灵梅端着一碗凉荔枝进屋,软榻上半躺着一个捧着书卷的美人,身下铺着锦裀蓉簟,榻边挂着精致的香包。
“姨娘,住在春锦院的人来了。”
“哦?”榻上的美人坐起来,想起什么,不由掩唇轻笑,“那夫人岂不是又要犯头疾了?”
灵梅欲言又止。
美人不由蹙眉,放下书卷穿上绣鞋,简单的动作也见柔弱娇美,正色道:“何事?”
“那人并未住进春锦院,而是选了凝夏院,林管家已着人去收拾。”灵梅握紧手中冰碗,神色略微紧张。
也是巧,姜回入府的时候,灵梅正从角门与邱荣知说话,邱荣知瞧见姜回便拉着与灵梅说起长乐坊发生的事,却忘了提起姜回身份,灵梅这时便道。
“奴婢听说,这人便是那日在长乐坊使手段赢了胡掌柜的那位姑娘。”
自从那日姜回从长乐坊离开后,张喆文手下的便将叛主的胡富全带走,而长乐坊没了掌柜,又失去大笔银两,加上张喆文心有忌惮,便直接关了门。
但没了大笔银两入账,这些时日行走打点总要再三思量,再不似之前洒脱豪爽,虽家中仍有不少私财,却也感觉坐吃山空,日日下来更生焦虑,这也是先前张喆文轻易答应替尤二贩售私盐的原因之一。
但莺莺的父亲又是不同。
邱荣知这人极好面子,又禁不住吹捧,三言两句就被人哄着结账,又或是开宴聚会,入了口袋的银子转眼就从另一个口袋出去。长乐坊一倒,往日狐朋狗友见他没了银子,个个摆袖而去,连一餐饭都没了着落。
顺理成章的,便想起了自己这个女儿。
不过一月,便将她的私房钱拿走了大半,让莺莺想起他便觉烦闷,连带着对始作俑者也迁了怒。
“大人怎么回事?竟让此人住进府中?”莺莺胸膛起伏,脸色也带了几分红晕。
莺莺又问:“夫人可曾去见?”
“不曾。”灵梅道。
“她现在在哪?”莺莺绕去屏风后更衣,一边穿袖边问。
“应是在正厅用茶。”
莺莺轻斥一声:“将客人独自留在正厅用茶,可不是县令府的待客之道。”
灵梅小心的整理罗裙,谨慎着不答。
“既夫人不去见,那便只能我去了。”莺莺垂着眸,掩饰掉眸中轻愤,似是有所顾忌又像是觉得实在不妥,微微叹息,百转柔肠。
正厅。
姜回推开窗,外头疏朗叶阔,墙角绿树枝叶千枝繁复,隔绝出一片幽深的晦暗,微风斜入,吹散声音渺渺。
“陈丁,派人去查张喆文去了何处,所谓何事。”
想来不过月余,先前长乐坊青玉章对张喆文的震慑尤在,即便有小心思,也不会在她入府第一日便故意不见,毕竟表现得太过明显就是落她话柄。
再者,张喆文对她“背后之人”明显惧怕,断不会在此时如此做,出公差这种表面堂皇实则乃为搪塞之语,除非,这其中另有关窍。
姜回眼眸微深,窗下环流着一方暗渠,檐角悬铃悬象牙弯月,清铃冷水,林叶遮蔽下唯余凄寒悄怆。
莺莺携灵梅至正厅外,遥遥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
微微一愣。
女子背影纤细孱弱,宛若玉兰神韵清骨纯净,似乎听到声音,女子淡漠回眸,方才的孱弱之感骤然被打破,少了清透纯白,反添绮色惊鸿,纵眼神平淡,也无端让人挪不开眼。
眉眼间若午后湖水平静,无波无澜,却有一股尊贵之气。
“见过贵客。”莺莺莫名有些忌惮眼前人,本欲出口的话也住了口,躬身福礼。
“让贵客久等,是妾身怠慢了。”
姜回漆黑眸光注视着她。
莺莺摸了下头上岫玉花簪,迟疑道:“堂内风寒,不若贵客先去妾身的院子稍坐?”
姜回眼神倏而玩味,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以手撑额,慢悠悠打量她许久,忽而开口:“你是谁?”
“妾身。”
“这倒有意思了。”姜回打断她,莺莺脸上笑意微僵,坐在上首的女子眸光一变,语气蓦地凌厉,“北朝律法,礼无二嫡,张喆文身为正七品县令,竟敢违逆皇上!”
“妾,妾身不知,这话从何而来?”
姜回似笑非笑看着她:“一夫二妻,两月同辉,如此逆转乾坤之举,岂不是说明张喆文有谋逆之心?”
谋逆?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没有,没有,妾,奴婢是大人姨娘,不。不是。”莺莺吓得瘫倒在地,脸色难堪,面色苍白默默垂泪,梨花带雨,霎是美丽。
可惜,在场无人愿意多看。
绥喜哼道:“你一区区姨娘,竟敢在公主自称妾身,如此不知尊卑,看来,当真是张县令宠爱太过,让你不但蒙了眼还迷了心。”
公主?
她本以为有张县令撑腰,通陵之内谁家夫人不对她避让三分,久而久之难免有些得意失矩,谁知道,通陵县什么时候竟然冒出个公主?
莺莺肩膀颤栗,心中微冒出惶恐。
“本宫最近心绪欠佳,你却是满脸喜色,让本宫看了很是不高兴。”
姜回似忽然想到什么,歪头问:“听说你颇通诗书?”
“奴婢只是略识得几个字,不敢说精通。”虽是这样说,但莺莺眼底却有些得意,显然是承认的。
“那便把《金刚经》抄上百遍。”姜回接过绥喜捧过来的酸浆水,喝了一小口放下碗盏,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轻描淡写道。
“顺便静思己过吧。”
这是要把她禁足?就算是公主,也管不到臣子的后院!
莺莺眼底不甘,可却不得不遵从。
“奴婢,遵命。”
“退下吧。”姜回收回眼,不再看她。
莺莺扶着灵梅的手起身,看了一眼姜回,姜回依旧平静坐在那里,不时喝一口酸浆水,并不理会。
莺莺绞着手中帕子,咬了咬唇,携着灵梅走了。
绥喜注视着两人踏出正堂,身影在眼前消失后,才缓缓道:“看来这位莺姨娘是知道那日在长乐坊发生的事了,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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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
有邱荣知在,莺莺知道长乐坊的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莺莺既然知道是公主所做,但似乎却并不清楚公主的身份么?才会如此冒冒然找上门来,又毫不顾忌的在公主面前自称正室嫡妻才能用的“妾身。”
“无论是何原由,她都帮了我一个忙。”姜回唇角勾起浅淡笑意,莺莺若不来,她也是要故意去到她面前稍稍透露些什么,毕竟,她若不在府内“消失”,那一步又该如何进行呢?
“帮忙?”绥喜不解,莺莺有帮她们什么忙吗?分明来者不善,找晦气还差不多。
凝夏院是位于湖水尽头的一座阁楼,树影婆娑,点点金光细碎落在湖面。不同于其他院落的朱甍碧瓦,眼前阁楼呈现暗红,远远便能觉出肃穆,唯独亭子的顶上画满了花鸟虫鱼,显出几分夏日活泼。
阁楼前后各有一道台阶,近处宽阔,阶上石砌得甚是干净,最低一层石阶漫上薄薄一层湖水,光可鉴人,飞檐攒尖,翘角灰瓦,朱红漆板檐微微暗沉,屋脊上又镶嵌大匾,上面写着‘凝夏院’三个字。
林伯渠引着姜回绕过此处,继续往后走:“公主殿下,这边请。”
眼前视野渐渐狭窄黑暗起来,绿叶遮蔽,夕阳的余晖在此处几近于无,风声刮动花枝簇簇,湖水不时涌动叠纹,飒飒凄凄恍若雨夜呜咽。
绥喜不由得更靠近姜回,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什么鬼地方,越走越阴森,圆乎乎的眼凶巴巴的盯着林伯渠,不时闪动,恨不得将他背戳出个窟窿。
林伯渠不由得背后升起一股冷意,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这里虽然幽僻,但是过了这一段路进了凝夏院便会尤如清风拂面,前湖后园,风景端丽,实在是好住处。”
“这院落当真这般好?”姜回微微抬眼,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
“这凝夏院的阁楼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细观之可见纤细纹理浮动,嗅之可闻芳香。阁楼内金丝楠木雕螭案上设着两尺半高的青绿古铜鼎,悬着北阙向曙高僧垂钓大画,银罂玉壶,最当说的便是这牌匾。”林伯渠推开门,退步让姜回进阁,这才接着道:“‘凝夏院’三个字还是县令大人亲手所提,大人的字恰如游龙戏凤,颜骨赵姿,放在这里,实乃大善。”
姜回目光落在满屋金玉琅器,处处可见精致奢华,微微低眸,连脚下踩踏的绣兰草盈露棉毯都圈绸铺绒,如此穷极奢靡,放在一个边陲县令管家的眼中却不算稀奇。
甚至,习以为常。
“那怎会久置空悬?”姜回眸光微冷。
若当真如此好,怎会久置空悬?
前面台阶覆水,后面虽有小门,却叶深窄僻,看起合情合理,但却不足以成为长久空置的“理由。”
毕竟,湖水可填,花草亦可以砍伐,比起屋内富庶堂皇,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院落空置,却依旧留着昂贵器物而不搬走,任由它在此蒙尘落灰,未免太不合常理。
姜回眼眸深了深。
“这,许是偏僻。”林伯渠避开姜回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紧紧低着头。
姜回盯了他一会,就在林伯渠快顶不住时,倏而一笑,轻轻道:“原来如此。”
旋即转过身,毫无波澜的开口道:“林管家忙碌一天,想必累了,便退下吧。”
林伯渠微愣,很快回过神应了:“是。”
林伯渠离开后,不多时,一抹桃蓝色从凝夏院一闪而过,恍惚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