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庆远侯府(五)
    江婷不懂声色地靠近两条腿,然后就见他的脚腕处绑了根绳子,绳子的另一段远远连着什么东西。

    下身不长眼睛,所以双腿脚步不停,拖着绳子走来,伴着远处的咕噜声。

    她也继续向前走,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与双腿错过,看到了那个东西。

    是青鬼的那颗头。

    四目相对,江婷竟然能那在半颗头上看出惊惧交加的神情,他的瞳孔震颤,颊边肉不住颤抖。

    可除此之外,他做不出别的动作。

    扑通一声,身后的双腿蹬得砰砰响,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一脚踢在了棺材上,棺材翻了个个,里面的尸体露了出来。

    “混账。”

    一张符纸甩出,将那双腿击飞钉在墙上,从看到那个天师院令牌时,江婷便明白那大概是帮助侯府捉鬼的天师的棺材,被恶鬼踢翻,是为折辱。

    绳子骤然绷直,拽着青鬼头颅一个弹跳磕在了棺材板上,赔罪似的。

    在青鬼惊疑的眼神中,江婷居高临下的靠近她,一双能消鬼肉、挫鬼骨的手缓缓伸来,青鬼只恨自己少了下巴,一句话辩不出。

    未曾想,江婷先是去整理尸体,这让她看到了尸体的脸。

    她怔在了原地,猛得托起青鬼的头,视线在两者之间转换几次。

    “你为何长得和他如此相像?”江婷不可置信道,“你生前……是天师?”

    难怪他能轻易解开定魂符箓,原来和她是一道人。

    青鬼眼睛瞪得老大,颊边肉展平,就差流泪了,老天爷,没让这个战力凶猛的女人直接出大招,你还是讲点道理的。

    咔吧一声,两条腿落地。

    惊讶过后,江婷回过神来,“这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青鬼的眼睛向旁边撇,看向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他“嗬嗬”两声,仅剩的上排齿使劲扣在江婷手心,似乎要提醒她什么,只不过江婷实在难以会意。

    她直接伸手去碰。

    这时,一道凛冽灵气从中溢出,护着木箱抡了一圈,追着江婷的手舔了一下,差点切了她的手指。

    一个猩红色符文显现出来,江婷甩了甩手指上的血,问道:“竟然用心头血画符,够狠,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她等那道灵气消散的瞬间,用血在符文上叠画了两横一竖。

    灵气顺着纹路流过一遍,在那多出来的两横一竖上反复闪烁,似乎在疑惑多出来一个部件,但是眨眼就暗淡了下去。

    青鬼云敬不动了,叠画符箓这个行为其实不难,刚入门的傻子也能点墨作画,难的是你必须改得合理,不能随意涂改,一个符文改完必须是一个能用的符文,否则是会爆炸的。

    越高阶的符文越繁杂,越是没有改动的余地,一旦改错爆炸能将人的魂直接炸没。

    之前他以为江停是个术法上的天才,没想到她对符法也很精通。

    江婷嘴角一勾,谁让她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呢?

    她翻开箱盖,看到里面被高阶符文护着的宝贝——一个下巴骨、十根手指。

    和她手里的半个头一组合,成了头颅完成体。

    云敬久违地张了张嘴,有些生疏地发出一个音。五官归位,江婷终于从他脸上看出点清秀的意味。

    清秀没两秒,云敬的五官扭曲起来,没头没尾地咆哮道:“快阻止顾闻棋,那丫头要拉整个顾府陪葬!”

    江婷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但在云敬的催促下,她还是先行动了起来,迈开步子朝顾家祠堂跑,顺手捞着的鬼头恨不得代替她跑。

    云敬的脑袋圆溜溜的,除了头发也没个拖拽的地方,抱着还要被他嚷嚷,江婷只能拿胳膊夹着,一边跑着,她一边问:“你究竟是谁,顾闻棋的事又从何说起?”

    她一向是不能急人所急的,这会反而冷静下来。

    催促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云敬回道:“你年纪轻轻便能掌握杀鬼式火弓,算是天赋异禀,应该听人说起过我,背叛天师院的叛徒——云敬。”

    江婷:我该听谁说起?

    她问:“‘背叛’一词,从何而来?”

    云敬的声音诡异地停顿一秒,“你没听说过我……”

    他舒出一口气,“罢了罢了,忘了便忘了吧。我本就和他们不同,不是正经入门,十六岁前没学过任何玄术,还被一个附身鬼折磨得死去活来,若不是恰好得云游的吴院长搭救,早就去阎王殿里报到了。”

    江婷暗自思量:为了收到女主这个称心徒弟,这吴院长到底云游了多少年?

    云敬接着说道:“吴院长为我剥掉了附身恶鬼,但是我的魂魄因为遭受多年侵蚀早已变得脆弱不堪,也就早上死还是晚上死的区别。”

    “吴院长给了我一条活路——打通全身经脉,用灵力强魂。他将灵气引入我体内,剩下的让我自己摸索。三日后他上门,发现我竟真的抗住了,并且无师自通了玄术,便给了我一块直升玉牌,让我来京城天师院,之后就音讯全无。”

    “我刚死里逃生,家里人原本是不愿意的,他们只想让我赶紧继承家业,结门好亲事后生一大堆孩子。”他大喇喇一笑,“可我不愿意,便偷偷离家,独自来了京城……”

    云敬进入天师院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高光时刻,因为他发现无论什么玄术,难易不论,从接触到精通,他耗不过三天。他第一次初尝天才的捷径,感觉无比舒畅,就连金字塔尖端的杀鬼式,一年半的时间,他掌握了六式。

    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上天宠儿,院长亲传弟子的位置一定会落入他手中。他甚至接到了第一个外派任务……

    “顾家就是那个时候找上来的,他们在我离京路上等着我,求我救他们少夫人。我没多想就来了,未曾想他们看上的是修士的魂魄,我成了‘少夫人’的口粮。我只来得及分出一丝魂魄逃离,被黄泉拒绝后又回魂到顾府,慢慢修了一副人形。”

    “那些日子我虚弱得要命,便想方设法隐藏气息,谁承想竟然能被顾闻棋发现踪迹。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她靠着我留下的几本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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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籍,摸索出了几个正经玄术,导致我反过来被她治住……之后她将我的下巴和手指剁了,并贴上了控鬼符。”

    他语气中没有怨恨,平静得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

    “这个小丫头,不知是和自己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从此把全府的人蒙在鼓里耍,她用我吓唬顾侯爷,让他把少夫人吸完魂魄的尸体送到尸屋,让我抽取残存的魂魄用于我的修炼。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方便以后的作威作福,后来才知道,她是想让我有能力把少夫人身上的乱魂一把放出来。”

    “蓄谋已久,顾闻棋本想今日动手的,只是没料到我能临时挣脱束缚。她胳膊上的伤,其实是她自己弄的,就是怕我带着修为跑了,情急之下借你们的手围堵我罢了。结果我被你砍掉一臂,刚好合了她的意,趁机加固符箓,控制我将修为渡在了短刀上,她要拿着亲自切断少夫人拉扯的乱魂。”

    “那你为何要阻止顾闻棋,明明顾家这般迫害你,难道你不恨他们?”江婷问道。

    “怨恨没用,少夫人是因为神智不清才杀了我,而顾闻棋从始至终折腾的只是一只青鬼,从未害人。按理说我该恨的应该是顾侯爷,但都过去这么久了,早淡了……我只是很想念我家里人,早该回去看一眼。”

    江婷心中讶异:这是哪来的软柿子?

    云敬顿了一下,敛了情绪。

    “其实我回魂成鬼也不只是身不由己,那时碰巧发现一件事,没来得及透出去,总放心不下——少夫人身上乱魂有蹊跷,不是乱魂附身,而是她攥着乱魂不撒手!所以驱魂咒不起作用,反而会激怒他们,你们绝对不能使用。”

    说到这,他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这些年过去了,少夫人的魂魄必然被乱魂侵蚀得不成样子,必须小心处理避免波及,能劝她自己放手便劝吧。”

    “云公子,下次说来话长的时候,应该长话短说。”江婷问他一句身份,他还真从刚入门时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讲。

    云敬:“……”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开口不知讲哪年的黄历,大概是被封嘴给封糊涂了。

    江婷已经远远看见祠堂,短刀倏地飞至手上。

    云敬听到了出鞘声,忙道:“不要乱来。”

    “你且放心,顾府的人都是活人,就算犯了滔天大罪,也轮不到我来主持正义。”

    什么可怜无辜,什么事出有因,江婷顺不出来一个结果,只是觉得需要一杆秤,把每个人的冤屈都放上去称一称才好。

    因为她连自己都不可怜,自然也很难共情别人。

    江婷莫名一笑,师父以前常说她身上缺一点东西,导致心硬得跟块铁似的。但是历经林府一事,她还以为自己哪里不一样了,变心软了也说不定。

    她自觉在处理事件上要做出点改变,不能狂刀斩乱麻,便刻意伪装出点人情味来。

    如今回头再看,她肚子里到底是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圣人心。

    眼看这团乱麻扯不开,她便将真理名言搬了出来:杀鬼救人。

    这是不会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