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怎么说的?”画扇想下床,奈何伤口实在疼得厉害,只能一手撑在床沿,探出个头来。
“那少年死倒是没死,大抵是在湖里的时候磕伤了头,现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衍之将纸条揉碎,听见动静回眸,正瞥见欲从床上下来的画扇。
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扶住眼前虚弱地快要倒下的人:“回去躺着,下来做甚?”
画扇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又很快支撑不住地坐在床沿。她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清澈的眸中带着些许倔强:“我……我要去看看……”
“画扇!”顾衍之双眉紧蹙,有些嗔怒:
“现在这般情况,你就算去了,又能做的了什么?你又不是神医,难道还能让他直接开口说话不成?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他缓和了语气,缓缓开口:
“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做,好吗?你就在家好好修养,等……”
“等?我等的了吗?我若不去拼不去抢,只会在原地空等,几时才能爬得上去?”画扇捂着胸口斜看他:
“顾衍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知不知道,我上辈子费了多少年才爬到你最开始到位置?”
“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顾衍之双唇紧抿,良久才开口:“你真的不能试着相信别人、依赖别人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就站在那儿,灼灼的目光让画扇不由得回忆起上一世火海中,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六岁初来顾府时,怕生得很,像只敏感的小兔子,每天跟在我后头,一口一个衍之哥哥地叫着,我离你半步你便要哭。可即便这样,你也还是愿意去相信别人。”
“我不知道你在宁玉山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了这样,上辈子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无论如何,我也要阻止你离开。”顾衍之紧紧攥着拳头,眼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所以那一天,我从马车上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六岁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想尽我所能地去保护好这一世的你,让你不像之前那样受到伤害。可是我又好怕……怕我来晚了,怕我还是来不及救下六岁的你……”
他深吸一口气:“可上辈子的事情,不是都没发生吗?你没事,你奶奶没事,只要你不想,也不会有人再将你带去宁玉山了。明明上辈子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在顾府安心长大,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呢?”
宁玉山吗……
画扇心头一颤。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久,再听到这三个字,她还是很难保持平静。
八岁那年,初到宁玉山,她和同一批来的孩子被“师兄师姐”赶到全是毒蛇猛兽的后山上进行试炼。
一开始大家还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断有人遇袭受伤,食物一点点减少,药品也一点点减少。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人性的恶便被激发了出来。
起初只是有几个人带头抢夺食物和药品,到了后面便逐渐开始自相残杀。
弱的人失去了食物,便只有想方设法从更弱的人那里得来,可更弱的人,又哪还有食物呢?茹毛饮血、同类相食,这种事情,画扇在宁玉山见了太多太多了。
初来宁玉山时,她还弱得可怜,险些死在同伴刀下。幸好有个叫长信的小哥哥将她救下,她才没沦为他人腹中之物。
长信只长画扇两岁,却比她要成熟不少。他教她怎么制作陷阱捕捉山中的野兔,教她怎么用干木柴钻出火,教她怎么躲藏才不容易被其他人找到。
他说她像他死去的妹妹,所以画扇信了。可直到后来大雪封山,他们几天没抓到一只野鸡野兔,他才露出了他的獠牙。
那天夜里,长信举着从死人怀中得来的匕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黑夜中刀锋铮铮,他捂着肚子,眉眼森冷:
“好妹妹,我养你这么久了,是时候该报答报答哥哥了吧?”
那时画扇才知道,他将自己带在身边,不过是拿她当备用粮罢了。
鲜血顺着刀柄流到她的手上,又一点点落在地上,将皑皑白雪染成红色。三天后,她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作为胜者结束了了第一场试炼。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却不是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画扇再没有信过别人,只凭自己本事,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长呼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像从前一样,谈何容易?”
她坐在床沿,脸色惨白,眸中尽是酸楚:
“衍之,你知道的,人的阅历不同,心境也会不一样。曾经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心境。哪怕回到最初的起点,哪怕如今这些事都没发生,有些已然改变的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到最初模样的。”
顾衍之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身影有些落寞:“所以…哪怕是我……也不行吗……”
画扇藏在袖中的手攥了松,松了攥,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字:“难。”
顾衍之原本明亮的眸子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似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我知道了。”
这眼神让人看了无端有些心痛。
画扇偏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有些累了,扶我上去歇息吧。”
“好。”
他轻轻将画扇扶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最后回眸看她一眼,而后缓缓离开了房间,临走还不忘把门带上。
几朵杏花点缀枝头,为这春日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他自杏花树下走过,沾了淡淡花香。白日的光辉倾洒院中,却未能驱散他眼中的黯淡。
上一世世家血脉大批遇害,旧臣年迈,朝廷不得已自民间选举大批年轻官员入朝,一时之间,布衣之臣崛起,世家势力衰微。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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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父亲遇害,他作为世家大族里所剩不多的血脉,被捧着坐上了高位。
官场之上,风云变幻,群臣林立,各怀心思。他是世家大族在朝堂上最后的棋子,身上担着世家所有的荣耀,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
利益纠葛牵扯其中,权谋交错祸心暗涌,他被这叵测人心压得喘不过气来,唯有回到家中,看到没日陪在自己身边的画扇时,他心中才有了一小片归憩之所。
他好不容易在朝堂站稳脚跟,以为生活会一直如此,直到他查清父亲遇害的真相,而后十里红妆娶他为妻。
可二十岁那年,朝廷开始推举女子入朝为官,画扇作为第一批女官正式步入官场,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短短一年间,画扇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说他是坏东西,说他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不要脸。
顾衍之也不知是哪个臭不要脸的给他泼了这脏水。他多多少少确实做过些身不由己的事,却也断然没有坏到画扇口中说的那般地步。
他倒想解释,可官场尔虞我诈,有些事不是他想解释就能解释得通的。
同僚劝他放弃,他不听;王府世子骂他舔狗,他不理。
用顾衍之的话来讲,朝堂上那么多号人,画扇为何只逮着他一个人针对而不针对别人?她这么做,心里定是有他的。
既然他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他,那这就不叫舔,叫两情相悦!
他这么想着,越想兴奋,越想越激动,当即夺门而出,凑到画扇跟前问她:“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画扇彼时正在案前写字,闻声抬眸看他一眼:“你能不能先把门放下?”
顾衍之这才把门放下,又凑到她跟前:“所以你能信我一次了吗?”
画扇把笔撇在一边,托着下巴看他,然后叫他带上他的门,有多远滚多远。
所以,哪怕是重来了一世,她还是信不过他啊……
顾衍之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微风轻轻吹起他的发丝,他在庭中踱步,身影落寞,眼中透着淡淡的哀伤。
一朵杏花自枝头飘然落下,他轻轻将那朵花拾在手心。他微微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
以往他问画扇能不能信他,画扇都是直接叫他滚的。可这一次,她说的不是滚,而是难。
难,却并非没有可能。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希望了。
想到这些,顾衍之心中豁然开朗,紧皱的眉头也迅速伸展开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画扇,却碍于情面不敢回去,只能没日往画扇的药里加糖,眼巴巴地等着画扇差人来叫他。
结果他这么一等,又等了足足一旬,直等得杏花开了又谢,画扇都没有找过他。
他以为是药太苦了,她尝不出其中甜味,便越加越多,直到最后画扇因为吃糖太多得了龋齿,顾老爷亲自蹲点,将正在往药里加糖的顾衍之抓个正着,扭送到画扇跟前,这事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