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004章
    谢长锋召见楚钧,并未避着宫人。

    听到他的话,包括吴山青在内的宫人全都不敢置信。

    四月都已入夏了,怎会天降大雪?

    楚钧正在跟自己平生所学作斗争。

    拍马屁他信手拈来,可涉及民生,他不敢妄言。

    还是吴掌印更机敏,附和道:“怪不得皇爷方才食欲不振,原是为百姓忧心,不过有道仙提前示警,想必能最大程度减少灾祸,挽救更多百姓。”

    方才吃得很香的谢长锋:“……”

    楚钧回过神,忙道:“既有预警,便可破灾,陛下小心龙体,不可忧思过甚。”

    “大伴和楚卿言之有理。”谢长锋叹道,“离四月十五,不远了。”

    “皇爷莫要多思,待明日朝会再议不迟。”吴山青转移注意,“对了,威宁侯及其次子还在金水桥南跪着,皇爷要如何处置?”

    谢长锋愣了一下:“他们跪着作甚?”

    原身有罚过他们吗?没有吧?

    “是来请罪的。”吴山青小心解释,“白天冲撞荣安公主的猪群,是其次子养在田庄的。”

    五人:“……”

    事关女儿,谢长锋也不好说不处置,但他确实不清楚怎么处置合适,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静道:“去叫他们过来。另,皇子所一应侍从看顾齐王殿下不周,致齐王落水,全部罚俸半年,杖责十下。”

    吴山青略感惊讶,见皇帝没有不悦,甚至还连连点头,遂恭敬道:“老奴遵命。”

    等待威宁侯父子的间隙,谢明灼挥退楚钧和一应宫人。

    乾清宫灯火煌煌,照亮几人心事重重的脸,烛芯噼啪几声,也无人在意。

    谢明灼挑起话题:“书中写,起义军攻打京城时,威宁侯一家拼死守城,全都为国捐躯,女眷也不例外。”

    “忠臣啊。”谢长锋感叹。

    “嗯,用悍不畏死的忠臣与贪生怕死的炮灰五人组形成强烈的对比。”

    四人情不自禁抹了把脸,虽然不是他们自己做的,但还是感到一丝丝羞愧。

    “小王是有多恨咱们?”谢明烁简直无法理解,“咱有刨过他家祖坟吗?”

    谢明灼继续道:“不仅如此,撞猪事件后,公主羞愤之下,重惩威宁侯次子,在午门外杖责百下,令其半身不遂。城破之日,叛军冲入威宁侯府,他不堪受辱,拖着残躯,与几个叛军同归于尽。”

    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书上的文字冷冰冰,一旦具化在鲜活之人的身上,就变得格外惊心刺目。

    谢明灼缓声问:“你们说,此人该不该罚?”

    “勺勺,这件事你是苦主,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评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都支持。”孟绮第一个表态。

    谢长锋随之附和:“没错,一切以你意愿为准,我们相信你。”

    “我不擅长这些。”谢明烜也道,“都听勺勺的。”

    谢明烁皱眉分析:“想要保全皇室颜面,就不得不罚,但客观来讲,猪群冲撞只是一个意外,陆二最多算是有点小过失。这里面的度确实不好把握。”

    若皇室轻轻放过,那以后谁都能来一下“意外”冲撞公主或其他宗室。

    既要体现皇室威严,又不能真把人打残,还得叫被罚的人牢记教训且心服口服,这个问题着实难办。

    谢明灼气定神闲:“等人来了再说。”

    片刻后,吴山青领着威宁侯父子入内。

    威宁侯年近五十,生得并不过分高大魁梧,整个人精悍有力,即便在外跪了小半日,也不见丝毫疲态。

    其次子未及弱冠,比他高了半个头,穿一身圆领窄袖戎服,比起相貌粗犷的父亲,眉目更加英挺俊朗。

    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罪臣陆平叩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齐王千岁,晋王千岁,公主千岁。”

    陆二也口呼“罪民”请安。

    这是谢明灼的主场,谢长锋四人都不作声。

    皇帝不出声,威宁侯父子愈发忐忑,叩在地面的脑袋根本不敢抬起。

    室内沉寂无言,气氛凝重,一旁侍立的吴山青也不由额角冒汗。

    谢明灼不咸不淡开口:“威宁侯何罪之有?”

    顾不得问话的是谁,威宁侯恭敬回答:“小儿顽劣,实乃罪臣教子无方,这才不慎冲撞了公主万金之躯,臣罪该万死。”

    认罪态度良好,也很护崽,谢明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陆二,你又何罪之有?”

    陆二额头枕在坚硬的地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现在的头脑极为清醒,他睁大眼睛盯着地板的缝隙,声音闷在臂弯里。

    “罪民未能及时发现猪圈缺口,致使猪群跑至官道,冲撞了公主,此事都是罪民一人之过。”

    谢明灼消化了原主的记忆,被猪群冲撞的画面浮出脑海,惊慌恐惧的情绪都已不见,反而是猪群肥硕的身影愈发清晰。

    这猪养得都能跟后世的猪媲美了。

    在启朝,猪肉是贱肉,常见于寻常百姓的餐桌上,达官贵人很少食用。

    今晚的御膳里,也都是以羊肉、鱼虾为主,不见半点猪肉。

    精心饲养过的猪肉,其美味是其它肉无法替代的,且猪肉的营养价值同样不低。

    谢明灼不由问:“你在田庄养了多少头猪?”

    威宁侯父子:???

    不是要降罪吗?怎么还问起猪来了?

    陆二老实回答:“成年猪八十二头,小猪仔十七头。”

    “你养的猪均重多少?”

    “约二百斤。”

    启朝一斤十六两,换算成后世的计量,均重在三百二十斤,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水平了。

    “寻常人家能养出多重的猪?”

    陆二愣愣道:“罪民、罪民并不清楚。”

    “殿下,老奴倒是有些经验。”吴山青接了话头,“老奴儿时家中也养过猪,过年宰猪称重,也就一百四十多斤,村里养得最好的不过一百六十斤。”

    “哦?这么说陆二的猪养得确实不错?”

    “是这个理儿。”

    谢明灼再次看向陆二:“你出身勋贵,为何要在田庄养猪?”

    “罪民喜欢养猪。”

    俯跪的威宁侯脸皮一抽,恨不得跳起来把这臭小子狂揍一顿。

    养猪养猪,成日就知道养猪!现在养出事儿来了吧!

    谢明灼斟酌片刻,道:“你虽非故意,但也有失察之过,出去后领十板子;田庄的猪尽数罚没充公;你有如此高超的养猪技艺,不能埋没,待伤养好,就去官办养猪场当个猪倌。你可服气?”

    众人:“……”

    十板子是小事,当猪倌是大事啊!

    威宁侯次子在田庄养猪本也不是丢脸的事,人人都有癖好,正常。

    可要真成了“猪倌”,那会被全京城的勋贵子弟耻笑的。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深刻。

    陆二倒是能屈能伸:“罪民叩谢殿下宽恕。”

    “至于威宁侯,养猪本也不是什么顽劣之事,算不得教子无方,都起来吧。”

    威宁侯父子叩谢起身。

    来之前他们还担心,以公主的脾性,说不定会狠狠惩罚他们,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未料竟是小惩大诫,也算意外之喜。

    猪倌就猪倌吧,没什么大不了。

    吴山青适时提醒:“殿下,朝廷的养猪场已经废弃多年,以往的养猪场直属于顺天府,如今养猪场重设,是否还由顺天府监管?”

    官办养猪场的目标群体不是达官贵人,而是京城寻常百姓。

    京城人口上百万,每日对肉类的需求量极为庞大,虽有私人养猪场,但根本无法满足日常所需。

    官办养猪场既是为了缓解肉类供应压力,也是为了给官府创收。

    而且一头猪一年能产几千斤的猪粪,这些猪粪都能为养猪场带来颇为可观的收益。

    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猪场的收益年年缩水,官府入不敷出,只好废弃猪场。

    谢明灼沉思片刻,道:“并入上林苑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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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监虽是中央官署,但实际上职责是管理皇家园林,下属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

    冠上“皇家”二字,自然是为皇家服务。

    养猪场的猪肉是面向京城百姓的,听起来似乎不合规制,可在场之人无一反对。

    “陆二,养猪场虽并入上林苑监,但养猪场的一切事宜都只向我汇报,给你三日时间,制定出一份详细的养猪场经营计划。”

    “罪民遵命。”陆二大着胆子道,“敢问殿下,罚没的田庄猪群,是充入新设的养猪场,还是另有安排?”

    谢明灼温和道:“你有想法,但说无妨。”

    威宁侯很想用眼神敲打儿子,行事不要这么莽撞,只要听话就行了,可惜皇帝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们父子身上,根本没法使眼色。

    “罪民以为,未成长的优良猪仔、成年种猪和繁育能力高的母猪可以迁入新猪场。”陆二回得相当实诚。

    谢明灼答应了:“田庄的猪群先不动,三日内,由你亲自挑选猪群迁入官办养猪场。”

    “多谢殿下!”这四个字说得真心实意。

    “领了十板子就回家去吧。”

    “微臣告退。”

    “草民告退。”

    已近亥时,谢长锋的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过得着实惊心动魄,不仅生理上辛苦,精神上也累得够呛。

    “皇爷可要就寝?”吴山青放低声音。

    谢长锋用眼神询问孟绮和谢明灼,家里大事上都是她们俩做主,尤其是谢明灼,成了“谢董”之后,信服力愈发显著。

    一般找她商议的事情,最后都能办得漂漂亮亮的。

    平日在家,他想睡就睡,可在这里,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跑去休息。

    谢明灼既心疼他又觉得好笑,起身道:“父皇明早还要参加朝会,您和母后早些休息。”

    “好好好。”谢长锋眼睛都要闭上了,还不忘交待,“天黑,路不好走,老二和荣安留下,跟老大一起宿在皇子所,明早一道去朝会。”

    吴山青眉心微动,余光掠过荣安公主,齐王和晋王是皇子,参加朝会合情合理,公主素来是不被允许的。

    皇爷难道是困迷糊,说错话了?

    从乾清宫到皇子所不算远,三人没有乘坐步辇,并肩走在幽深的宫道里。

    随侍的宫人被打发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

    谢明烁提着灯笼道:“比我跑一天新闻还累。”

    “确实,我宁愿连续做一个月实验。”谢明烜难得赞同他。

    哥俩灯笼撞了下,以示击掌。

    “铁柱,你在想什么?”

    谢明灼幽幽道:“我在想,你再叫我‘铁柱’,我该揍你哪边脸。”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谢明烁缩了一下肩膀,“这宫道怪阴森的,我害怕。”

    谢明灼提起灯笼照亮宫墙,墙体历经百年风雨侵蚀,已现层层斑驳,上面似乎有细钗或指甲划过的痕迹,很淡很浅,却无端叫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权力最为集中之地,却又是掌权者的牢笼。可在这个时代,没有权力就意味着没有反抗的筹码。

    囚笼里的鸟雀,刀俎上的鱼肉,孰优孰劣?

    “大哥,二哥。”她轻声问,“如果破了亡国危局,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谢明烁不假思索:“当然是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传媒大亨!”

    “带领专业团队,攻克一个又一个科技难题,改善本朝百姓生活,造福大众。”这是谢明烜的理想。

    谢明灼弯起唇角:“你们一定能成功。”

    “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谢明灼仰望星子密布的夜空,“我想请一个文夫子和武师傅,充实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

    哥俩对视一眼。

    “勺勺,哥以后的项目资金全靠你了。”

    “铁柱,哥以后的报纸能不能风靡全国也靠你了。”

    谢明灼一拳砸过去:“说了别再叫‘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