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时分的阳光从天际浇了下来,但穿林拨叶落到荒丛小径上时,江河汤汤也捱不住繁茂枝叶的过度取用,只剩下几道潺潺溪流般的光亮,流转在林下往来的人身上。
石子路难走,近日多雨,山路泥泞,抬着一具尸体更是难上加难,接了报案飞飙而来的刑部官吏撞上了受命而来的仵作,也已行至不远,京兆府上下衙役顿时将松下来的那口气又吸了回去。
司法参军史辛理上了年纪,是跟着京兆尹葛宏才葛大人一路升上来、一路保下来的,风风雨雨经历颇多,葛宏才的肚子有多大,他史辛理想要告老还乡的心就有多大。奈何事不遂人愿,他终究是在这样危险的年纪走到了这样危险的位子上。
离这处石阶砌起来的山包不远,就矗立着化隆城外香火最旺的双塔寺,山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数不胜数,有另辟蹊径的看见这荒僻处死了人,将案子报到除京兆府以外的刑部、大理寺,这也正常,有时候还能给他们京兆府省下不少麻烦。
但现在最麻烦的是,案子已经被京兆府接下了,而刑部的人又到了。
平心而论,史辛理是很希望这桩案子能栽到刑部头上的,就算年末他的考课业绩不好看也无妨,但和三法司抢案子简直是嫌命长。不过刑部的人要不要这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要,他还得编出由头将案子不着痕迹地恭送过去,真是愁也愁死了。
史辛理擦着两鬓的汗,朝比他更不淡定的属下扯出了一个无比勉强的宽慰之笑,忽见山道石子路上出现了一骑绯红,他的笑容一僵。
寻思着,自己也没有直视太阳,怎么就花了眼看见了金乌火轮的残影?
心中警铃大作的史辛理用力眯了下眼睛,等他看清来人身上的绯红补子绣的居然就是孔雀,嘴角一抽,方才的松快顿时碎成了千千万万段,随着下马赶来招呼的刑部郎中谢改之的一声问候一同葬送入了这荒山野岭。
“史参军!”
史辛理整肃面容,应下白鹇青袍的谢改之的问礼:“谢郎中。”
他随即朝褰摆拾级而上的长身玉立的青年施礼:“侍郎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郇寰还了他的虚礼,一壁朝停尸的石台走去,一壁笑着应了两个字:“顺路。”
史辛理不敢看郇寰有若艳阳当空却让人感不到半分热烈的笑脸,接下谢改之朝自己挤的眼色,呵呵笑了两声便不再多问。
便是谢改之不提醒,史辛理也瞧得出来郇寰的心情不佳,很识相地打着协同办案的名号,连忙将自己从下面听到的案子情况一五一十地和这位阎罗说了,又将衙役找到的物什垫了白布亲自接了呈上前来,诸多解说不可谓不详尽,态度拿捏不可谓不殷勤。
每年化隆上下都要死百而八十个人,这位姓郇的大爷再勤业也不可能事事亲临,且他年纪轻轻已经升到三品侍郎的位子,这些脏活累活自有手底下的郎中们去做,他也不是个呆愣耿直得想累死、害死自己的人,城郊死了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劳动不了这位真神的大驾。
史辛理背脊微凉,目光下移挪到手中那块染了血的木制腰牌上。阳光直射,他的手偏上几寸就可有移步换影之效,而这牌子上的纹路似是从老虎背上扒下来的一块皮毛,在光照下,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他好歹在皇城化隆当了这么多年的京官,见识过不少举世罕见的好东西,现下对这牌子的用料已经有了猜测,只是郇寰扫了一眼这来路不明的腰牌,听完自己念出这腰牌上篆刻着的“青竹”二字,就再不分出一点注意,只全神贯注地盯着仵作露天验尸。
史辛理更不敢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断了他的思路,小心翼翼地将腰牌裹好布交给属下,就见蹲在尸体旁的仵作捣鼓半晌,将一张描了泥印子的纸递给了伸手来接的谢改之,随后不是脱了尸体七零八落的碎衣裳继续验,而是逡巡四下,向这里官阶最高的郇寰请求亲探“案发现场”。
谢改之将纸平展,呈到负手而立的郇寰眼前,郇寰又是扫了一眼就允了仵作的请求,随即让人照着纸上的这枚残缺的鞋印再摹了一张,又要了那块腰牌,潦草地用摹画了鞋印的纸一卷,一并收入了袖中。
史辛理不敢管他拿了腰牌要干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求郇寰拿了东西就快快地将案子一并接了过去,好让他京兆府无事一身轻。
郇寰不会去体谅他,但谢改之同病相怜,看过了史辛理迫切的辞色,便将人拉到一边低声窃窃起来。等仵作探勘完现场回来继续验尸,史辛理面上已无急色。
“禀大人,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脚印杂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郇寰微一颔首,正要立于不远仔细看仵作验尸,就听远处马蹄炸响,随即一年轻劲装家仆打扮的人几步跨了过来,附在郇寰耳畔低声说了几句。登时,见过了郇寰眼中异色的史辛理,还没高兴片刻就又坠入了冰窟,一股没来由的不安逐渐弥漫。
这死者的脸已经被乱石崚嶒划得不能看了,但他身上残破的衣裳还能看得出用料不俗,没到富贵的地步也不是贫寒的境地,唯一让人觉得突兀怪异的应当就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那块腰牌。
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金丝楠木雕的玩意,可哪家有钱的主会用金丝楠木做腰牌?暴殄天物!就算这是边角料,用得起金丝楠木的人家绝不等闲,非富即贵,这样一来这死者的身份便又成谜。
至于死者身上除了擦伤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仵作在验,但史辛理觉得不论验与不验,郇寰心里应当已经有了结果。
史辛理由方才的不安中咂摸出了一点劫后余生的窃喜。他明白了这种不安源头在何,且现在他应该快快退避,快快地与这一切的是是非非断绝关系。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一直冷着脸的郇寰突然发了话,几句潦草地别过,由谢改之恭送着下了山包上了官道。
史辛理想起了郇寰说的“顺路”二字,回过神细细揣摩起来,但在看清尸体腹部的那一块青紫过后,浑身一抖。他朝指挥着人前前后后收拾场面的谢改之笑道:“听闻侍郎大人自请探查漉水爆炸案,现又费心劳累于此案,当真是国朝勤业楷模。”
谢改之如何听不懂史辛理想打听此案归属的言外之意,便道:“郇侯的确是我辈楷模,请命以来常在刑部通宵办公,明日又要动身南下,为君为民鞠躬至此,令人叹服。”
史辛理笑着应承,明白此案是交给了谢改之,就着夸郇寰的话头和这位健谈的郎中聊了起来,把方才的“顺路”二字抛在脑后。
而此时的郇寰,上了官道不是折返城中准备明日南下办案事宜,而是顺路盘山而上,驻马时已经到了双塔寺的山门之下。
他穿着官服,大摇大摆从正门入难免引人注目,且大家也熟悉他这张脸,他过往办过的案子也人尽皆知,特情特境,不免引起骚乱。然则今日出城,顺路上山参拜双塔寺的神佛不过是随谢改之一并探案的幌子,如若不进,怕是说不过去。
郇寰下马,仰首望了望巍峨于山门后的宝殿飞檐,理了理衣裳,终究没有从香火缭绕的正门走。请了僧人引路,从偏门入行至一处偏远清雅的禅房,门外十二个护卫拱卫严密,等郇寰的长随冬至报完了名号,方才有人进了禅房请示屋内的贵人。
郇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赵王妃窦晴柔,他朝窦晴柔行完礼,也不忘朝坐在窗下同人斗蛐蛐的长英小公主行礼,末了,他抬眼看见与公主斗蛐蛐的那个少年也正抬头望向自己,是青春年少不谙世事的年纪,但却有老成持重上位者的气势。
郇寰留心,朝他微一颔首示意。
齐骞是靖安侯齐珏的儿子,长得和他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不出半点他母亲宣国公主的影子,今日一见,居然是连性子都没有受宣国公主的沾染,这让人莫名欣慰。毕竟郇寰今日这一番劳动,就是为着宣国公主身上乱七八糟的腌臜事。
窦晴柔笑容妥帖,目光掠过郇寰身上的官袍,最终留驻在了他沾了泥的下摆,“郇侯连日劳累,明日就要南下办案,今天——是来双塔寺进香的吗?”
郇寰瞥了一眼窗下的齐骞,示意窦晴柔将两个孩子弄出去后他们再说大人之间的会话。窦晴柔如何看不出,但她竟然是逆了郇寰的意思,笑着一言不发。
既然如此,郇寰也没必要“体贴”了,谢过了婢女搬来的凳子从容坐下,开门见山道:“听闻宣国公主这几日在双塔寺附近的青竹山居小住?”
听见郇寰提起了大姑子宣国,窦晴柔在郇寰面前的笑容也忍不住多了三分厌恶和七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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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她微笑应是,又扭头看向窗下仍在玩耍状似无心于偷听的齐骞和长英,慈爱地道:“今日我们就是一块儿来上香的,她方才出去散心了。”
郇寰斜了目光也瞟了一眼齐骞,“昨日也在?”
窦晴柔的修为极高,还是笑着应是,随即露出三分真假难辨的担忧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郇寰沉默地又看了眼齐骞。
今年他应该已经十三岁了。郇寰记得自己十三岁时的心境,这个年纪的、出身不凡的贵公子,大抵都有一种狂傲,他是将这种傲十成十地露在了举手投足间,旁人僭越半步都不能善了;而齐骞是内敛的,敛到让人以为他真的少年老成,老成得如同一个心智成熟的、真正的成年人一般。
郇寰猜得出窦晴柔的栽培意,但用亲妈的丑事来磨练齐骞的心智——他不予置评,只将袖中裹着纸、包着布的腰牌递给婢女,让婢女转交到窦晴柔手上。
果然,窦晴柔见了那腰牌上的“青竹”二字神色如故,见了牌上的血迹也不动声色,唯有见到了那枚鞋印,脸色方才沉了下来,“这是何意?”
“那人腹部被人踹过一脚,后来摔死了,报到了京兆府。”
窦晴柔沉默了瞬息,将腰牌与纸一并搁到了小桌上,端坐着叠手朝郇寰欠身:“有劳郇侯了。”
郇寰偏头看向窗下,流光璨璨,笑语连连,青梅竹马的亲昵如同一星火点,一点泛酸腐烂的往事自此燃起,又瞬间被他用理智掐灭,“臣此行不是为了邀功的。”
窦晴柔神情郑重,却不说话。
“臣明日就要离京,案子已经从京兆府交到了谢改之手中……”郇寰将目光移到了那腰牌上,“谢改之办事还算牢靠,刑部那里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请王妃恕臣多嘴一句,万望谨慎。”
这是郇寰给出的忠告,窦晴柔替宣国谢过他的好意。
这不是个清者自清、检点者不惹祸的年代,况且宣国也不是个安定的,她最爱各种美貌俊俏的白面郎君,也因为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冤孽债,郇寰刚当上刑部侍郎的时候就顶着压力、冒了风险给她善过后。
虽然郇寰年纪轻轻能穿上三品官服借的是赵王的势,但人家确实有本事将这身官服穿妥帖了、穿长久了,也一直在用行动报答赵王派提携的恩情。现在郇寰要南下出公差,刑部就一个五品郎中谢改之可用——一个五品郎中,没了郇寰这个三品侍郎当靠山,他能处理什么大案、扛什么风雨、如何牢靠?
“万望谨慎”这四个字,应当不仅仅是让他们看住了宣国,而是让他们看住他们自己。
窦晴柔深深看了一眼郇寰。
郇寰推过了窦晴柔的盛谢,趁着天色不晚便骑马下山,路过那处山包时,尸体已经被抬走,京兆府和刑部的衙差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山路上的蹄印昭示着此处曾有的混乱。
冬至想了很久没有想通关节,斗胆问道:“主子,那鞋印究竟有什么重要之处?”
郇寰轻嗤一声:“亏得那鞋印曾经还是你先发现的,现在倒来问我。”
冬至眨眨眼,恍然大悟:“那鞋印竟然……竟然是宣国公主的护卫所穿的专门的靴子!那花纹——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这面首居然是被宣国公主赶出去的!难怪他有青竹山居的腰牌却命丧山野!”
随即冬至又想明白了,郇寰临时改了行程,叫上了本就一堆事忙不过来的谢郎中一并出现场,又让自己去青竹山居和双塔寺打听宣国公主的行踪,原来是因为在刑部听见安插在京兆府史参军身边的人手传信说,在双塔寺附近的一名死者身上发现了刻有“青竹”的腰牌;而郇寰上双塔寺一则是为了解释和谢补之一起出城探案,二则是为了警告宣国公主,不期遇上了赵王妃。
冬至回过神来,有些忧心地抬头看看天色:“那主子您还去慈悲寺吗?”
这是郇寰的习惯,每逢出远门、办大事,他必然要去兴化坊的慈悲寺为亡母萧夫人上香。
慈悲寺是萧夫人生前最爱去的地方,大抵只有在那里,郇寰才得见自己的心慢慢静下来、沉下去。
郇寰被下山路上迎面的风吹眯了眼睛。
“要上香也不只有这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