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照彻屋宇,眼前人的样貌在潋滟华光下清清楚楚,可郇寰却觉得晦暗不明,越发看不透,如同五月石榴树的浓阴,如同六月泼天的暴雨,将他方才澎湃起的心火倏尔浇灭。
他说话做事都要把握先机,一向不愿落了下乘,但此刻,他将扶着屏风的手收起,垂眼理了理翻起的袖子,将先发制人的黑子推到别人手中。
沈明枳只是上下打量他一眼,确定分别八个月后的郇寰没有缺胳膊少腿后,便垂下眼帘,端起几上一碗已经凉透的茶,捻着茶盖薅着琥珀色的茶水,不咸不淡地问:“郇大人怎么在这?”
郇寰向前一步,故作温顺地垂手作答:“缉捕疑犯。”
哪有穿便服办公差的?且抓个人需要他亲自出马?
沈明枳心中了然,合上茶盖,语气比白水更淡了:“人抓到了?”
“是。”
沈明枳将茶杯放回几上,顺势问道:“那漉水爆炸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劳殿下挂心。”
沈明枳点点头,随后就是尴尬的沉默。
向来喜欢心中有数的郇寰不问她也突然出现在震泽的原因,沈明枳有些讶异,不过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要谈也只能谈漉水爆炸案的详情,但她没兴趣听郇寰表现。她琢磨着,如若郇寰还继续装哑巴,自己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抛出早就编好的“散心”借口,然后水到渠成地端茶送客。
朗日高悬,轩然霞举,时人曾这样评价他。
沈明枳再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精神尚可的郇寰比八个月前清瘦了些,丰神俊逸的贵公子也被累日案牍蹂躏。她不免又想起南巡沿途将“人面兽心”四个字光明正大写于面上之人的丑秽嘴脸,觉得自己就算是看在那些务实事的人的薄面上,也不应刻意为难他,至于他这般累死累活是为谁人办事,他又将“人面兽心”四个字藏到了什么地方,沈明枳就管不了了。
是故,她打破沉默,吩咐垂手候于门边的夏至:“赐座。”
夏至应下,正要动手搬来一只木墩,就听郇寰开口谢绝:“这有位子,就不劳烦夏至姑娘了,臣多谢殿下赐座。”
曾经的郇寰在她面前素来大胆,公事之外就会卸下君臣虚礼,只是阔别日久,沈明枳乍然找不回和郇寰相处的感觉,又或许是南巡这一路的人对她都太恭顺,让她忘记了她本不应该是这样张扬高调的人。
槛花笼鹤,琵琶旧语,又要如此。
郇寰隔着小几坐了下来,余光见她微微挪了下身子,弹指之间,又像是连这样天堑般的距离也难以忍受,直接离榻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自己下了逐客令:“不早了,本宫散心至此也累了,郇大人回去休息吧,漉水案大人尽心尽力,本宫回京自会在圣上面前美言……”
这番说僭越亦不僭越的举动试出了八个月后的沈明枳对自己的态度,例行公事,疏离淡漠,意料之中,郇寰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倒不是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有了八个月前的隔膜,南巡一趟回来,沈明枳仍能如新婚时那般对他柔情缱绻……沈明枳不是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主,温柔刀,刀刀致命,那他才要警觉起来。
公事公办的态度,郇寰说不上喜欢,但他应付起这样的招招式式向来游刃有余。故而明知沈明枳说的都是空话、假话、客套话,就冲着“郇大人”这三个字,他也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听完所有的场面话,然后在他再度被驱逐前抢问:“殿下鸾驾何时启程?臣好尽早前去正式拜见,全了礼数,顺便,臣有一些事想要禀明殿下。”
他一个南下巡按的行按察使,她一个北上述职的南巡钦差,所制不同,哪有要拜谒接见的正经礼数?不过漉水爆炸案是沈明枳经由旁人之手捅到早朝上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她的手笔,郇寰捏个理由,借此让自己表以重视,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样一来,便是去与不去皆可。
郇寰很狡黠,知道自己最厌为人所胁,故而留了个余地以显得他光明磊落、不是在算计自己。而他又算准了,自己冒然推拒绝对会被他要禀明的“一些事”折磨得心神不宁,最终还是会不情不愿地自投罗网。
自相矛盾,欲盖弥彰。
好算计。
而她还得受制于人。
沈明枳偏过脸,瞥他一眼,将所有的阴沉不快都掩饰得了无痕迹,“本宫微服,明日便会到漉水县,届时在县衙或者臬司衙门拜礼皆可,大人不必车马劳形,专心办案吧——夏至,送客。”
“臣谢过公主体恤,臣告退。”
沈明枳倒不是体恤他,郇寰劳不劳顿她半点也不在乎,只要别年纪轻轻就驾鹤西去的好,不然摊子一撂,事情就麻烦了。
是她本来计划好了借道震泽直奔临川府,着意拜访一位故人,谁料遇上了外出办案的郇寰,真是比撞上雍王府的烂人还要晦气。
但撞上了郇寰,也不是丁点好处也无,就比如,南巡一路上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一队由郇家忠仆郇杭率领的亲卫,立即回到了郇寰身边,以后回不回来沈明枳不在乎,至少今明两日终得自由。即便是这些“探子”还在“盯梢”,瞒天过海、浑水摸鱼,沈明枳还算是个中老手。
在别人几近于行监坐守的看守之下行为所欲为之事,她太有经验了。
端王沈明戒没有经验。
他从小到大就是最听话懂事、最脚踏实地、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了,最不屑于这些旁门左道,且他行的都是磊落轶荡事,也用不着掩人耳目。但人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先未雨绸缪总比猝然临之束手无策的好。
沈明枳看了一眼她的好弟弟。
是啊,风起云涌,变幻莫测,天知道一念之差,将来他会否照猫画虎地蒙混自己去行不仁不义之举——
那这就很恐怖了。
沈明枳连忙把这个念头踩碎。
她的戒子是个心眼实诚的孩子,最是向上向善,断然不会做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给自己出难题。
劝服帖自己过后,沈明枳才试探地开口:“一会儿让你自己在街上转转如何?”
戒子正于帘缝窥大千,神游天外着,听了此话不由得发愣:“阿姐是有什么事吗?”
沈明枳微笑不语。
戒子眨眨眼。他不知道临川府有什么壮美山川,但他知道昨夜郇杭小哥率领的亲卫就已撤走了,做什么事情都不必束手束脚,沈明枳就算是想找百而八十个俊俏后生逗弄取乐都轻而易举。虽然他知道阿姐必然不是去找乐子的,但自己莫名也成为妨碍她办事的坎,心中失落难掩。
阿姐自有阿姐的道理。
戒子这般劝完自己就不再说话,但他心里想了什么,脸上就特意写满了什么。
沈明枳最吃这一套了,一边暗叹自己修为不够,一边笑着宽慰他:“阿姐有些事要办,想要戒子帮这个忙,戒子愿不愿意?”
他对沈明枳自然无有不应。
沈明枳瞧过他的神色间的微变,轻笑了两声:“那阿姐就谢过戒子了,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必顾及银钱,买了就是,只有一点:窦指挥使不在你身边,你得自己注意安全。”
阴阳卫指挥使窦宇为圣上所派,和长缨卫一并护送钦差南下,长缨卫专司钦差大臣的福祸,阴阳卫专责皇子帝女的安危,沈明枳又自己花钱豢养了一批暗卫,便将窦宇并着一众阴阳卫都指去保护了端王沈明戒。
今日的行程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沈明枳并没有叫上阴阳卫,只让自己的暗卫跟随。
她的暗卫不是吃白饭的,但上回自己派下去的事情差点让他们的粗心大意办砸了,这让人很光火。只不过他们再废物,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住端王不让他出事这样的小事,也总不会办不好。
戒子笑应:“阿姐放心——说起来,戒子今天早上听说,有人一直在打听冬儿姐姐的下落。”
沈明枳挑挑眉,“那他打听到了吗?”
“阿姐放心,阴阳卫的嘴都很严的。”
沈明枳懒懒地伸展了下胳膊,“阴阳卫是亲军卫,嘴巴自然严——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你也得引以为戒,以后打听什么事情,千万别和冬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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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蠢,赔了夫人又折兵。”
戒子克制地点头,心里忍不住狂笑,一扫先前郁郁。
冬儿原本也叫冬至,是夏至的孪生妹妹,姐妹两个是从小服侍阿姐的人,随公主出降一道出的宫。结果很有缘分,驸马爷家的长随也叫冬至,且这位冬至小哥很爱捉弄人,常常气得冬至姐姐七窍生烟,终于有一日,她一怒之下改名改成了冬儿,并叫嚷着要和冬至老死不相往来。
今天出门,阿姐不带上冬儿,大概也怕冬至小哥对冬儿情牵意念,一不留神将事情捅到郇姐夫的眼皮子底下,那就大事不妙了。
“夏至姐姐,你和冬儿姐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也是阿姐取的吗?”
夏至温笑道:“不是,是长安大公主还未出塞前取的,那时候,十七殿下您还未出生呢。”
戒子知道长安公主,皇后之女、故太子的亲妹妹,在他刚出生那年就身担国运、出关义律、和亲草原去了,三年后身殁他乡。
他借着车厢内明明灭灭的光亮,偷偷看向沈明枳,发现她那双被睫影、帘阴遮掩去大半的眼睛亮得可怕。但这一星亮光转瞬即逝,如同他的一刹那幻觉,沈明枳的眼睛即刻恢复了死水无澜般的沉静。
他莫名就觉得,阿姐极其不愿提起长安公主,是故,他默默将喉咙中的话咽了下去,谁料沈明枳出乎意料地挑起话头:“我记得那时候,戒子刚出生没多久,你们还没到我身边呢。”
夏至道:“是啊,那时候殿下身边就月珰一个大丫头。我记得,是十七殿下来到了坤宁宫与殿下作伴那会儿,殿下高兴坏了,有一回在御花园散步,月珰姐姐不在,殿下就摔了个大跟头,于是皇后娘娘就把我和冬儿从大公主身边拨到了殿下身边……”
戒子就见,沈明枳不自主地弯了唇角。
夏至回想起了戒子方才话中的那个“也”,笑问:“十七殿下的名字也是公主殿下取的吗?”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阿姐给我取的就是‘芥子’意——”
沈明枳笑着打断他:“可没有这么多寓意,那时我才多大,拽了几句佛经就四处炫耀,正巧见了你刚出生,一点点大,便随口诹了‘芥子’二字,厚颜无耻一句,父皇是受我启发给你换了一个‘戒’字,意在‘卑以自戒’,长大后若为俗渐染,便要‘恪敬恪戒’、‘戒革欲弊’。”
戒子微侧身朝沈明枳虚虚拜了:“戒子敬谢阿姐教诲,必将竭心尽力,不欺暗室,含章可贞,定然不会有失至亲所期、不负君父所望。”
沈明枳欣慰一笑,拉下他示礼的双手,“何必拘泥虚礼,你我本是牢笼囚徒,难得逍遥自在,又是骨肉血亲,便不要讲这些繁文缛节了。”
说着,沈明枳注意到戒子一闪而过的眼神,便笑道:“你是想问,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便是夏至,也觉出了沈明枳含笑话中的怅然意:“桢、楠、杉、槿,樱、榕、槐、檀,每一字都意蕴独到:楠贵杉直,槿樱佳木;榕叶柔脆,枝根相生,垂垂如流苏,?蜷樛结,柯叶?茂;周有三槐九棘之制,槐乃亨通官运,更兼‘怀子’美意,吉祥富贵;檀更不必多说,善木、强韧之木,百毒不侵、万古不朽、禅意斐然……”
戒子眼中已有哀楚,心中自责水漫金山。
“大姐姐的‘桢’字便更不寻常了,‘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社稷之桢干,国家之良辅’,亦是此‘桢’字。”
只有她。
吾思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
沈明枳面上不显黯然,仍笑得春风和畅,目光却忍不住说了谎,不自主游离到了车窗之外。
天地寰宇、芸芸众生,就这样从飞起的车帘一角不请自来。
“然则——”
她刚一开口边戛然而止,斜瞟着车外,目光如铸铁般滚了过去,石沉大海。口风一转,沈明枳叫停:“停车!”
“怎么了?”
戒子比夏至更添了担心。
沈明枳整理起脸上复杂的神色,提裙推门就要下车,“不必担忧,你们去转吧,我很快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