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一大早就回了北岩。
没惊醒任何人,只临走前给他们发了条信息。
她来得时候只背了一个包,走的时候依然只有那个包。
什么都没带着。
她坐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变了样子。
宽敞大路渐渐变窄,繁华都市被甩在了身后,拥挤小城慢慢映入眼帘,她进入了北岩地带。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北岩站”,孟春停在原地半天没动。
周遭人流成行,脚步匆忙,大家好像都有确切的目的地。
娇小的姑娘扑进妈妈怀里,肆无忌惮的撒着娇;成熟的少年一把抱住来接他的女友,兴奋地转起了圈。
脚步蹒跚的爷爷奶奶接走了他们的儿子孙女,刚从工作中脱身的中年人难掩激动的看着刚回来的孩子。
孟春混在人群中,单肩背包,背脊挺得很直,她随着人流,刷卡出站。
站门口的告示牌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歪歪扭扭的,像一个歪头作趣的小孩子。
孟春停了停,给这块告示牌拍了张照片。
没有刻意的寻找角度和光线,只是随手按下快门,也没费心想什么文案,就这么直接发了条朋友圈。
下一秒,手机振动。
张柯特头像的右上角,多了一个红角标。
孟春垂眼,点了进去。
张医生:【回来了?】
孟春:【嗯。】
张医生:【等着,两分钟到。】
孟春顿了顿,还是回:【好。】
上面的聊天记录,依然停在了张柯特的那句“很难养”。
孟春按下锁屏,没多看。
她扯了扯口罩,找了一块人少的地方,在路沿石上蹲了下来。
水泥路上铺叠着积攒已久的灰尘,她找了根树杈,勾了两根线条。
没什么规律,更没什么技巧,纯粹用来打发时间。
免得胡思乱想。
数不清的人从她面前走过,好奇的目光打量似的落在她身上,孟春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画着。
蓦地,有人快步朝着这边跑来。
又在靠近她时慢了下来。
孟春动作一顿,抬头。
张柯特在她面前蹲下,很自然的问:“画什么呢?”
孟春依然看着他,“随便画画。”
张柯特认真看了看,指着一角问:“这是你的签名吗?”
孟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她下意识描出来的一个小树叶。
受黎曼的影响,她自小就跟着涂涂画画。
小孟春见她每次都在画的右下角画一个简笔梨,便跟着在右下角画了起来。
黎曼见了,帮她设计了一个小树叶。
孟春一直用到现在。
“算是吧。”孟春随手划乱,“画着玩的,走吧。”
张柯特跟着她起身,拽了一下她的包带,“这边。”
孟春脚步一转,跟着他转身。
上车后,她问:“北岩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张柯特说:“你想玩什么?”
“滑雪或是蹦极之类的。”
张柯特踩下刹车,看了她一眼。
孟春没看他:“没有的话,网吧也行。”
张柯特带她去了附近的网吧。
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小胡同里,门面不大,里面的面积却不小。
一推门,浓厚的烟味便飘了出来。
孟春下意识皱眉。
“戴好口罩。”张柯特提醒,抬手敲了下柜面。
前台玩着手机,心不在焉的问:“开几台?”
楼下烟酒味太重,还夹杂着泡面味,张柯特直问:“有包间吗?”
前台这才抬头,视线在两人身上掠过,意味深长。
前台给他们找了个最里面的包间,开好机子后关门离开。
屋里大概通过风,空气比楼下清爽得多,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玫瑰味的空气清新剂。
孟春走到里面的电脑前坐下,扫了一圈桌面上的游戏,选中一个打开。
等待过程中,她摘了背包放到一边,揉了揉手腕,“有事的话,你先去忙。”
“没事,”张柯特在她旁边坐下,“想玩什么?”
孟春依然看着电脑屏幕,“格斗的吧。”
张柯特点了点头,随口说:“心情不好?”
“还行。”孟春没想多说。
张柯特指尖轻点鼠标,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怎么跑去空音花园了?”
屋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猛地停下。
只剩下夸张的游戏音效声。
半晌,孟春平静开口:“去看我妈。”
其实她很少去看黎女士。
即使是平时需要扫墓的日子,她也只是去点柱香,烧点纸钱,待不了多久就走了。
她总是不愿意多看那块碑。
哪怕时隔多年,她也不愿意相信,那样的黎女士,会被困在那小小的四方盒子中。
只有收到信的时候,她会在那儿多待一会。
毕竟黎女士的脾气很大,很娇贵。
屏幕上,电脑人机一脚踹飞了对面久久不动的小人,巨大的“Gameover”闪烁其上。
孟春关了页面,屋里霎时静了下来。
片刻,张柯特低声说:“抱歉。”
孟春打开另一个游戏,淡声:“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来网吧也不是因为她。”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好像就容易了许多。
“前段时间,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他续弦的儿子周六生日,让我回一趟北城。”孟春似乎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息,“因为有我妈的信,他笃定我一定会回去。”
他们父女关系确实很紧张。
但孟坤太了解孟春了。
只要涉及黎曼,孟春一定不会犹豫。
从无例外。
这次果然一样。
然后,她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目睹了他们一家人的晚餐。
孟坤质问她的信息依然混在众多消息中,她没点进去。
手机也打了静音,没接一个电话。
反倒是池凝,担心的问了她一句,到没到北岩,有没有人去接她。
多奇怪。
刚开始的时候,孟春还单纯的以为,孟坤可能就是这样的性子,古板严肃,不善于表达。
直到程埭来了她才知道,原来孟坤也会为了一个生日蛋糕,费尽心力的提前好几天去预约。
只是她从未感受过罢了。
晚饭是在网吧里解决的。
红烧牛肉面,加卤蛋和火腿肠。
张柯特把其中一碗放到她面前,“小心烫。”
孟春摘下耳机,端过来面搅了搅,“楼下买的吗?”
“嗯,就当长寿面吧。”
孟春动作一顿。
张柯特递给她一个叉子:“其实我更喜欢酸辣牛肉面,但只有红烧的了,凑合吧。”
孟春“哦”了一声,低头吃面。
心里那点微妙的雀跃倏地沉了下去。
其实也正常。
毕竟孟坤也只记得程埭的生日。
孟春咽下口中的面,心想。
然而。
半小时后,张柯特接了个电话。
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蛋糕。
屋里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还没散。
又多了一阵甜腻的蛋糕香。
张柯特关上门,把蛋糕放在桌上,拿出了蛋糕帽。
他低头,将帽子两端扣好,轻声说:“我没想着你能回来得这么早,约的是晚上八点取蛋糕。看到你朋友圈,才催了蛋糕店,做得比较着急。”
孟春还没回过来神,蛋糕帽已经被戴在了她的头上。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了她。
“生日快乐,孟春。”
……
……
黎曼总爱说,她家春迟是个小公主,要好好哄着,不然老容易哭。
她还说,小姑娘爱哭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心理要强大,可以被感动,但不能被打败。
偶尔闲来无事,黎曼还喜欢逗她。
把她逗哭了以后,又会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说:“妈妈还在呢,不许偷偷哭。”
但现在妈妈不在了。
孟春只能偏过头去,蹭了下眼角。
又丢人了。
张柯特笑着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别哭啊,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孟春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
张柯特故意逗她:“不能低头哦,蛋糕帽会掉。”
孟春生生止住动作,哑声:“你怎么知道?”
“问的老徐,”张柯特笑了笑,“感觉以我们现在这个交情,应该可以给你过个生日。”
孟春眼皮一颤,记起中秋那天。
他说:在想,以我们这个交情,今年能不能给你过个生日。
当时话音刚落,窗外便响起来电的欢呼声。
这个话题似乎就这么揭了过去。
时至今日。
终于落到了实处。
孟春依然不太会切蛋糕,但她稳住了手腕,勉强切了条直线。
第一块,给了张柯特。
她顶着微红的眼眶,语气认真:“谢谢。”
张柯特双手接过,躬身:“我的荣幸。”
孟春被他逗笑,靠着电竞椅笑了半天。
笑着笑着,又滑下了两行泪。
她随手擦了,笑着叹了口气:“我妈也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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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女士大概是孟春见过的众多艺术家中,最不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如果她还在……
算了。
孟春无声笑笑,止住了没意义的假设。
张柯特问她:“想聊聊吗?”
“其实也没什么,”孟春垂眼,声音放得很轻,“她是出车祸去世的,就在医院门口。”
当时,孟春的奶奶生病住院。
黎曼过去照顾。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估摸着还是那些车轱辘话。
黎曼出门买饭时,心绪不宁,没注意到突然拐过来的车。
刹车声震破天际。
黎曼很快被推进手术室。
灯灭后,医生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孟春到现在还记得,那晚奶奶连夜出院离开了北城,搬回了郊外小院。
再也没敢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
……
蛋糕只切了两块,最终被拎了回去。
两人从网吧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孟春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声音闷在口罩里:“冬天了,还戴鸭舌帽吗?”
张柯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嘀咕着:“看这次能不能剪好了,好像又有点长了。”
“怎么不去理发店?”
“去过一次。”
孟春犹豫着问:“效果不好?”
张柯特冷笑:“差点原地出家。”
孟春直接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她想了想:“你相信我吗?”
张柯特毫不犹豫:“当然信。”
孟春因他近乎于脱口而出的回答懵了一瞬。
她缓慢眨了下眼,忽地移开视线。
包带又被人扯了一下。
张柯特半推半带地将她转了个方向,无奈:“往哪儿去啊,这边。”
孟春慢腾腾的跟着上车。
张柯特开得很小心,生怕颠坏了后面的蛋糕,一段十分钟的路,硬是磨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
下车时,蛋糕完好无损。
孟春看着眼前破旧的老楼,忽地有些恍惚。
好像昨天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她从未拥有过。
——如果不是手机里还存有信和画的照片,她差点以为自己压根就没回过北城。
孟春的钥匙还在张柯特的家里。
她跟着他进了对面那扇门。
蛋糕被放在了茶几上,孟春轻车熟路的找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张柯特去里面换了身衣服。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孟春咽下口中的水:“拿的什么?”
张柯特挑眉:“过生日总要有礼物吧。”
孟春一怔。
张柯特把小盒子放到她的背包旁,提醒:“回家再看吧,走得时候记得拿。”
孟春沉默半晌,忽地叫他:“张医生。”
张柯特转眼看她:“嗯?”
孟春抬眼,笑着看他:“我帮你剪头发吧?”
……
……
大概是这里的理发店对张柯特的心理冲击太大,他在家里备了整整一套的理发工具。
等他洗头的空隙,孟春挑了几把趁手的,放到了一边。
卫生间里水声阵阵,孟春一眼又一眼地瞥向那个小盒子。
她有点好奇。
但水声很快就停了。
张柯特打开门,叫她过去。
孟春又看了一眼那个小盒子,拿着工具进了卫生间,还顺手拎了把小板凳。
张柯特正站在镜子前,拿毛巾擦着头发。
镜子在盥洗台上,他坐下也能看到。
孟春帮他围好毛巾和理发围布,顺手接过了他的毛巾,又帮他擦了几下。
问:“还剪之前那样的吗?”
张柯特坐得板板正正,似乎有些僵硬:“行。”
孟春还想问些什么,抬头看到镜子后,一时愣住。
镜子里,两人一站一坐。
她还擦着他的头发,长卷发垂到胸前,似乎碰到了他的耳垂。
两人离得极近。
孟春垂眼,放下了毛巾。
随手扎起头发,语气尽量自然:“那就还是短寸。”
她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尽可能的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头发上,认真仔细的剪下了第一刀。
后面的动作就顺畅了很多。
但坐着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他只能僵坐在那儿,盯着镜子,尽量忽略头上的所有动作。
偏偏头发短。
冰凉的剪刀贴上温热的脖颈,他下意识绷紧,听着耳边响起一遍又一遍的“咔嚓”声。
忽地。
孟春扶住了他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