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人烛
    旋梯之下,台手持提灯,面色惨白。

    心境剧烈波动下,周围华美恢弘的景色如涟漪泛起的水面,波纹之后,失重感骤然袭来。

    南葭稳住重心,身后传来扑朔的声响,无数细小蝴蝶掠过她身前,带动海藻般的长发,没入台的提灯,光芒更胜。

    南葭不用回头就知道Z利用亡命之蝶化作蝶群消失了,他们是一伙的。

    她的背脊涌起瘙痒与酥痛,像她踏上蝶翼飞行器那一刻产生的异感,具象化的通感如同一对翅膀真的要从血肉里破体而出,与蝶群为伍。

    南葭咽下一粒缓释胶囊,转移注意力,抬眼看灰败的新世界。

    荒芜惨淡的废墟取代了复古典雅的尖塔。

    南葭站在教堂尚存的二楼,踩住的木梯发出脆弱的吱呀声,和她脚后跟抵上木质墙角的声音融在一起。

    轻微一声“咔”中,南葭如有所感地移过眼神——

    质地做旧的木纹裂开,露出雪白的小片墙面,斑驳的痕迹中,数行蚂蚁大小的血字几乎让南葭屏住了呼吸。

    “TD退订”

    “朝九晚五是不可能的,996007是不人道的,我的城民,一周最多工作三天吧!养鱼种花逛街也算GDP增长吧?”

    “我的城池不能靠海吗,虽然全是平地好种田啦。”

    “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吗?我感觉自己遗忘了许多,又创造了许多。”

    “什么时候,开始公测?”

    ……

    这些本该是樱桃红的留言诙谐调皮,如果有玩家发现,就会知道这座城邦的主人,该是他的同类。

    这是她留给玩家战争的彩蛋,期待或许有人会发现明祝城主的真身。直到她越加沉溺于逼真的造景,亲身穿越而来。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地方都再次涌进大脑。

    乘坐蝶翼飞行器掠过的景象在脑海里再度回溯,熟悉的井字式建城格局严正冷肃;夜里才会开放的异化植物在绿化公园用铁丝固定开放的姿态;

    街道行人匆匆,秩序井然,一切太过正常,反而是不正常——没有任何一个异化特征的人,意味着居民都是自然族。

    而她在位时,三族比例五五开,几乎均等。

    难怪台会被眷族邀请作为亚丽特大赛的特别宣讲使,从某种角度来说,被分化而食的明祝城,如何不算是眷族的产业?

    就连明祝女官,也不过是个物尽其用的虚位囚徒。

    南葭活动手脚,心率在上升。

    台异能审判庭打造出来的场景泡沫般崩散,留下废墟和没有受到伤害的她。

    她没有像双函江一样被暗算到现出异化本体的窘境,意味着她通过了台提前设置的“审判条件”。

    破旧的建筑再度传来吱呀的响动,其中夹杂着珠子落地的弹跳声。

    南葭踩坏的踢脚线不知动了哪一层蝴蝶效应,极轻微的振动中,不知从杂物间哪块角落里滚出一颗灰蒙蒙的弹珠。

    在静得只剩废墟教堂苟延残喘和人的呼吸中,弹珠雀跃地跳下一级级楼梯。

    女官的手已经握不紧物什,提灯滚碌碌滚到一边,内里熄灭的漆黑蜡烛上闪动着血丝一般的红线。

    弹珠滑动着和蜡烛打了个招呼,最后凝在原地。

    南葭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与记忆里面容模糊不清的女官相见。

    台胸腔起伏,在南葭伸手触碰她脸颊前无法自控地喷出一口血,溅落在她的衣襟与南葭的手掌上。

    台沉稳冷静的表情被自我割裂,墨青色的瞳孔剧烈颤动着,睫毛垂挂着血珠,惊慌失措地想要擦拭,双腿却犹如生根般与地面黏合。

    南葭顿了下,随即收拢手指,随意抹去脸颊的血渍。

    血的气味浓郁,猩甜。

    夹杂着和冥烛城迷雾如出一辙的机械能源的味道。

    果然,她没有猜错。

    “审判庭”这样bug般的存在,使用必然有严苛的限制。除了庞大机械源的供能需求外,对处于异能范围内的双方均有克制。

    南葭问过双函江,她是怎么被眷族审判重伤的。双函江人也耿直,并不觉得自己榜一的实力在明祝女官这里栽了跟头是件丢人的事,而是直接和她说清楚:

    “这个异能,很稀奇,完全不是自然人能拥有的水准。如果自然平民也知道这个异能,誓必会把明祝女官当半神供奉起来。这明祝城主有点东西,能收到这样的手下,说起来城主这么强的影响力怎么没算进十大官方npc里,害我吃了个大亏——话题怎么跑偏了!南葭,你记住,这是我实力大跌换来的教训。

    审判庭开启前,会有一瞬间的颠簸,就像是快要沉进梦境脚下踩空的那种感觉。”

    “你一定要在那种感觉到来的第一时间,毁坏身份的核心物。不管是自然人的代表物、褪体还是机械核心,毁坏的瞬间会与女官设下的身份裁决条件起冲突。简单来说就是混淆被审判方的身份,使之偏向于结合体。即使没能完全规避审判伤害,也能让施加方自己被反噬一部分力气。”

    眼前的明祝女官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喉间涌溢着鲜血,几乎连内脏碎片都要呕出来。

    随后是耳朵,眼角……

    她瑟缩在地,失去了南葭第一次见她、她作为三族独家培训使在大赛全权负责赛事安置那般的冷傲。

    南葭摩挲着手腕上的细绳,那是属于明祝城主贴身侍官的手链,链条夹着一缕细细的辫发。曾被台笑着展示的“明祝宝贝”印记处,南葭的指尖抵着薄刃片,毫厘即可划破这代表自然人女官的象征物。

    那是她在迷雾里的教堂与台见面时,利用罗望望的隐藏“神偷”属性,在齐声的祷告声中偷拿到的手链。

    看着遭受反噬的女官台,南葭心中有些唏嘘,她知道记忆里的少年侍者不是Z,正是眼前这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女官。

    她曾陪自己度过漫长的城池基建,却也在她重来一遭后默然承接了为眷族指挥的工具之灯。

    现在自己身边有霍泽、米娅、罗望望,台这样混浊的立场,她还要收容吗?

    台打理的顺滑长发在受伤间凌乱垂落,南葭伸手捞过,另一只手虚扶住她肩膀。

    南葭摸到她如瀑的墨青长发间,隐藏的那一缕辫发,有些模糊的内测片段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台只抬起一个勉力至极的微笑,苦意在肌肉抽动间酸涩地流淌,“合格,”她说,“我合格了。”

    南葭有些错愕,被审判的是她,台为什么说自己合格了?

    弹珠滚动的声响再度响起,如冰块在瓷盘中打转磕碰。有罗望望的耳力在,她几乎能用想象捕捉到弹珠在灰尘浊地上的轨迹。

    就算地势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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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至于有这样曲折蜿蜒的小径供弹珠跳动吧?

    脑子里的思路忽然撞上了。

    难道……台设下的审判条件不是针对她,而是她自己?!

    跳动的弹珠并不是来自周围的环境,而是人的身上。

    台的身上!

    她把审判条件,安置在了对外界人与事物做出反应的自己身上!

    南葭的手指从辫发向下捋,顺滑的发辫末端,束发之物是一粒小小的中部被穿孔的珠粒,辫发在珠子底部打了结,借浓密的长发掩盖着玩家战争的属于前自然人榜一的秘密——

    【记忆弹珠】可别以为我只是一个彩色玻璃球,这可不是祖玛游戏。

    弹珠分为记·弹珠与忆·弹珠,使用可分别存储与消弭一节记忆片段。

    备注:所谓弹弹弹,弹走糟心记忆。使用记·弹珠,所回忆的记忆清晰度将远低于亲身所历。使用忆·弹珠,将在无对应弹珠的使用条件前,无法回忆与该记忆相关的片段。

    备注:人的记忆是筛子还是漏网?使用记忆弹珠,将对人体记忆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台的嘴唇惨白,鲜血滴落,她不顾礼仪,跪坐在地微微笑了,“城主,南黛尔,你想起我了,你回来了。”

    “记·弹珠已经被联盟三族销毁了,你记不住我是你的副官也,也没关系。无光在你仅剩的回忆里取代我也没关系。”

    “世界在你不在的时候依旧运行,新城主带来了大量自然人的势力,几乎将你的城池颠覆。我只守住了一点,但没有办法改变他们给我的秘泉,让我刻上了眷族的印痕。所以我对自己种下了审判——”

    “我审判——站在明祝城最后一块故土的人,是昔日故人。”

    台笑了,将破碎的发辫之珠握在手心,看向南葭,“你看,我们两个之间,审判庭惩治了我。这不正说明,真正的明祝宝贝,正在我眼前?”

    南葭的心坍陷下一个角落,仿佛那里正有一粒残缺的弹珠,正在努力地蹦跳,期待能弥补缺憾之地。

    但她想不起来,这是系统对玩家最大的桎梏。

    所谓逆天的道具、强悍的异能,像有序运行的程序将她无形捆绑。

    南葭空落落的,用空间里仅存的医疗用具替台包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数弹珠起落的声音如同尖啸鸣笛。

    鸣笛的尽头,南葭看见记忆化作一阵白雾。

    白雾消散后,忆·弹珠的碎片在掌心消弭殆尽。

    有一个人在记忆的罅隙里朝她微笑:“城主大人,我也要取一个代号,为了你不会遗忘我,你可以叫我,台。”

    他说:“领主大人,我保证明祝城不会消失。不管被染上什么样污浊的血脉,我都会在原地,直到你的归来。”

    地上提灯内的那截漆黑玉柱的原材料忽然变得格外好加以辨认。

    因为台的躯体像融化的烛泪一般,开始缓缓流淌,温热而粘稠。

    她融化在南葭怀里,漆黑与血红交映,没入生长着南黛尔的废墟野地。

    “我很喜欢小鸟。”

    “因为大人说,恶魔之西的边界覆盖着无法跨越的恶灵沼泽与魔鬼焰,唯有羽翼丰厚的禽鸟方可越过真实的界线。”

    “那才是……属于我等的天国。”

    我愿做大人死前的烛台,抑或振翅前不会低头看的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