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众摆了贡品,依次拈香。
暄芳老妪家门前无高坛,便理出堂屋外的空地,将火盆抬入屋内两口棺材之间。
焰火燃纸钱,亦将堂屋烘得黄澄澄,棺材板映得亮锃锃。
只见,屋外骆美宁一手执桃木剑,一手捏朱砂雷符,脚下迈罡步,嘴中喃喃不知为何物。
虽无白须黄假道那般仙风道骨,可手脚上动作行云流水,瞧得旁人赞叹,当下真对这两位村长请来的‘仙姑’信服。
今日,自辰时起便愁云惨淡、云雾袅袅,待骆美宁将雷符贴与桃木剑中朝天一指,竟真隆隆降下道雷光,劈得人心发颤。
骆美宁亦未料到——而更为料到那观中的枯瘦老头,一条干瘪鬼身顺着雷光乍现,浮于半空。
朝她道,“可塑之才,实乃可塑之才……随后,你需见亮色、三指天,将桃木剑刺穿符篆,引火烧之,便是辟邪符水。”
到底是个祖师,一番话颇有道门玄术之意味,想必黄假道一身‘本事’也就从这鬼身老头处来。
同一张可怖脸看多了次数,骆美宁不再畏怕。
她虽不采他,却也依言行事:桃木剑尖穿了符篆,天将亮时擎臂,恰能赶上雷声落于剑尖,三响过后,身边村众无不钦佩,恭敬愈甚。
随后,她以火石擦出星火引燃雷符;
末了,又念诵三遍观里早晚课上会诵读的仙经仙咒,话音毕,恰逢无根水落。
布云之雨终潺潺下,骆美宁晃掉雷符上挂着的明火,令符篆似炉中长香般缓缓灼燃,“取碗碟来。”
余人莫敢违命,取来几只小盏,依骆美宁之意搁贡在门外。
自零星水珠飞砸入地,不消半炷香,绵绵细雨汇成瓢泼之势,屋外的小盏内便蓄满了水。
骆美宁将符篆烧成的细灰依次拨入盏中,如释重负道,“法事已毕,饮下这符水,鬼邪难侵。”
两个自称为老妪远亲的汉子见这仙姑做法:引雷就有雷,召雨便落雨,愈发惊叹不已。
二人忙不迭捧了小盏,一饮而尽,屈膝下拜,嘴里赞曰:“此等仙法,人间难得一见,多谢仙姑赐福。”
骆美宁舔舐着自己干涩的唇,面上镇定,却心虚得很。
余光中,伊三水那道烫人的眼神瞧得她愈发胆怯,她哪有本事招得来雷雨?不过是碰巧。
思及那方才与她吐人言的观中老祖,探身瞧去,已于雨幕中失了踪迹,当真神出鬼没。
她咽下口沫,告诉自己此番合该是碰巧:闪电本就快过雷声,就算身有双阴阳眼能辨鬼怪,也不会有呼风唤雨之能,只是顺应天时而为之。
骆美宁回视伊三水,对她微微颔首,佯装满目坦然。
二远亲饮过符水,皆言舒适畅快,也再不惧屋内两口木棺,自衣襟内掏出大小钱供养。
骆美宁心知,逃亡路上还需盘缠傍身,神神叨叨地取了一半,又将人手推回道:“只需打点云雨官之数,不多取半厘。”
闻此言,两壮汉愈发钦佩。
反倒是请来伊三水、骆美宁二人离观的村长紧皱眉头,只于瓷盏边沿稍抿一口,来回踱步,似惴惴不安。
堂屋外,淋漓雨落正酣,雾幕中逐渐显出一人形。
人影近至檐下,方知乃为村长幺子琰三儿。
他通身湿透,携着股难掩的泥水腥,欲跨步越门槛入堂屋,脚踏半空,见屋内二木棺又转身退却,足尖抵于石砖侧唤道,“阿耶。”
村长忙笑,“琰三儿近日频频梦魇,故留些符水予他祛邪避灾。”
琰三儿不曾见仙姑‘求雨施法’,接过将近满盏的符水,捧着瓷盏犹豫一阵,伸长了舌头尝尝味儿才缓缓饮尽,才进了堂屋。
他眼神流转一圈,分别落在骆美宁与伊三水面上,嘴里却朝村长问:“阿耶,可还有?”
琰三儿短衫胡须之上积雨齐落,转眼便浸湿了堂屋地。
村长忙声指责琰三儿不懂规矩,又请骆美宁、伊三水入座休养,“这雨势颇大,只怕半日不歇,泥路难行,二位仙姑不妨在介某家暂住一宿,明日雄鸡报晓时再回观中。”
骆美宁正愁无时机出逃,忙赶在伊三水答话前应下,“可。”
伊三水默许,亦不出言反驳。
做戏索性做全套,骆美宁又知会村长派几人夜间于暄芳老妪家守灵,直至棺木下葬入土。
为求心安,她又给摆着水缸那屋木门落了锁,黏贴封条,叮嘱旁人此屋邪气汇集,恐再生鬼怪,莫有人能入。
落锁时,缸内老妪探出半截身,枯槁之手紧扣缸外壁,口中如呕淤血,两灰瞳紧盯门缝,比那仙鬼更可怖。
可惜她与缸中水僵持良久,最终仍被拖拽归位。
听过暄芳老妪家事,骆美宁只叹可怜之人有可恨处,惟愿老鬼放下执念早去早脱生。
......
一切办妥,村长令琰三儿再入雨幕借来两把油伞,予两位仙姑遮身。
酉时过,二人领着仙姑归家。
村长家位于坳头、坐北朝南、前后通透、毗邻土地庙。
较暄芳老妪家多出一屋,圈地广数丈,只是家中三代同堂,竹篱之内却无人迹。
雨势不见颓,两柄油伞纸被层积雨压弯。
村长快步迎骆美宁、伊三水入内,领到往日向阳的正房里。
这里桌凳床柜俱全、摆放齐整。
他恭敬解释,“家中婆媳领着孩子往次女处小住了,委屈二位仙姑在此将就一夜。”
祖师观中立规过午不食,村长或是与黄假道有些交情,知晓规矩,也不说什么晚膳,只命琰三儿去灶房打来桶热水,孝敬给仙姑净身。
一番事罢,他又领着琰三儿去召村中男众去暄芳老妪家守夜,只等下葬。
折腾下来,村长家里便只留了骆美宁与伊三水两人。
浓云弥补、雨幕遮天,窗布被淋透。
主屋内暗沉沉、黑黢黢,仅能依稀辨别对方的瞳仁。
伊三水于屋外放下背篓,摸黑打火,燃起桌上油灯,又将桶挈入屋内,“你散发湿透,先用水罢。”
瞅到伊三水脚边亦被雨水淋透的袍角,骆美宁揣着鬼神鉴直犯愧疚:人家亦是一和善温良的大姑娘,祖师观内外皆对她照看有加,自己若带着这些‘法器’一声不吭地逃了,独自回观后,伊三水该如何同尖酸刻薄的童雅芝交差?怕不是会被归观的黄假道驱赶至观外。
......这年岁,暄芳寡妇家的芽儿成两次倒霉亲事,只为有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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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坳中,若不是借黄假道之盛名,谁又会尊她们一声道姑?
骆美宁惶恐。
她捂着胸口踱步,又朝伊三水道,“三水姐姐先洗漱罢,我去理理自观中带出的符篆、表纸,看有无缺漏。”
言罢,也不等个回答,出了主屋在竹筐里一阵摸瞎。
身边木门被雨中硕风吹闭,骆美宁不禁捂着嘴打了个闷嚏,她侧身推门,却不见半分挪动。
搁背篓的堂屋被一扇木门阻隔,其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恐风将门吹闭遂落栓,又许是换衣洗漱的伊三水害了羞,将屋门落锁,怕她冒然闯入。
候了半晌没声动静,想必是后者。
难料伊三水内里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沐浴时分羞见人面。
现下,骆美宁一人在外,身边伴着数件祖师观内‘正大光明’摸来的宝贝,怀中藏着鬼神鉴——与卯时抽签一般,若想离去,此刻便是最佳时间。
偌大的诱惑。
天大地大哪有自己命大?不过相识几日,谈什么姐妹情深?
剜眼之痛骆美宁不敢想,她咬咬牙将双臂穿过背篓上编织的竹条,起身便被重物压得一个趔趄。
这竹篓里看似没什么压称之物,但‘宝贝们’零零散散堆于一块儿,堪比碎石加身。
......
伊三水在房内反锁了门,取了瓢滚水、掺入大半桶凉水之中。
尽管自己这会儿被谦让在前,那骆美宁还着一身湿袍,‘她’却半点儿不急。
褪下外衫,只剩里衬时,她探出修长且有力的俩指,捻熄方才点亮的油灯。
于昏暗混沌的屋内,那指腹从光滑的脖颈处拨了数下,卷起道褶——‘她’顺势掀开张轻薄的人面——薄唇挺鼻、明目浓眉的男人脸在暗处显出。
假人面被随手搁在案桌上。
伊三水遂脱掉外衬、露出偾张有力的胸腹,用棉巾擦净上下。
要寻之物尚未到手,但已有踪迹......
若果真如他所料,那都京龙椅之上的昏聩帝王怕是莫有几日好活命了。
现急与南方人马汇合,唯恐昭王不及时于人前露面,军心溃散。
万事宜急不宜徐。
少顷,贴上新面,他将旧脸皮揉成一团,再次燃起油灯,于橘焰中将其烧尽。
蓦地,屋外响起扣门声,“三水姐姐,你好了没?”
伊三水眼角微动,唇角稍勾,打开房门。
他捏着嗓子,“久等了。”
骆美宁如此乖顺单纯,倒是出人意料。
“进来罢,水已帮你打好,我去外面等。”
四目相对,骆美宁双眸中似泛有莹莹水光,她忽道:“三水姐姐陪我一起吧,你躺着,我们好说些知心话。”
伊三水眉睫颤动,也不应答,只往外走出两步,却被人一把扯住袖摆,“方在暄芳老妪家驱鬼,妹妹心里怕得很,莫敢独自一人呆在屋内。”
刚在黝暗堂屋里挣扎许久的骆美宁讲着瞎话,她备满腹稿,只欲劝伊三水一同离去。
“道人做法事须有道行傍身,我到底比不上黄仙长,总觉得堂屋中似有人影晃荡……想着,我们姐妹两为伴,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