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美宁与尹淼齐齐循声而望。
叩门声即止。
望入她困惑且惊恐的眸,心间涌上股难言的窘迫。
安抚地揉了揉她的额,起身下了卧榻,尹淼悄声道:“莫慌,我去瞧瞧。”
……
既出,果见木扶栏上倚着个纤瘦的人影。
尹淼顺手将厢门掩实,沉着脸,顺着长梯离开数尺,才唤一声:“母后。”
丹珠挑着眉,施施然跟去,上下打量他,调侃道,“滋味如何?”
言语间,蜚短流长,颇令人不适。
尹淼锁着眉,双唇紧阖。
大堂内盏盏灯皆燃起,衬得楼道之中明亮如昼。
人,似也无所遁形。
“可觉难堪?”丹珠抱着双臂,昂首瞥他,“想撕了我?”
尹淼紧绷的腮鼓了鼓,袖中攥紧的拳却缓缓松开,“母后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谈不上…”丹珠挤出个讥讽的笑,勾起下巴朝厢内一指,“是逢场作戏、抬入府中,亦或是准备明媒正娶?”
她嗓门足有八分高亢,也不知这客栈的木制墙板能否阻隔。
尹淼牵了牵唇,他欲答一句明媒正娶。
可他在骆美宁面前长久戴着□□,虽说她曾入王府同‘昭王’相见,却也似乎并未将这二个身份联系到一处。
官家已年迈昏聩,若真图谋那位置,接下来还需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能活在光天化日里的,莫有一人能知他乃假扮阉人,并于天子眼皮之下蛰伏多年。
并非不能诉予她听,此前欲坦白,话却被拦在口边。
“哦——”丹珠戏谑,忽而压低了声儿,凑往前去:“动了真情?”
若说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丹珠管管,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偷听墙角又当面调侃,实属将他那脸面碾在土里。
“母后同父王可是真情?”
丹珠咧开嘴,诡异地一笑,“宏瀚如何看?”
她两侧的唇角沿边撕开,逐渐延展至耳根,身影缥缈难辨,仿若即将变回大门上张贴着的青面獠牙的厉鬼之状。
这便是鬼差发怒了:那足以扩开张大的嘴能择阴阳二魂吞入腹中,震慑游离阳间的一众魑魅魍魉。
却奈何不了活人。
尹淼不欲了解他二人之间种种阴私,施礼便要复返,又遭人自身后喝止。
“站住!谁允你走了?”丹珠嗤道,“你可是觉得既二人心意已定,此刻私相授受也并无大碍?”
私相授受?
眸色顿染晦暗,他定是会娶她过门,算什么私相授受?
“你此次返京,盖着阉人的假脸皮子、将她携着,叫人看了如何论她?”她晃晃悠悠飘至尹淼的必由之路上阻拦着,“就算你不介意一段风流韵事加身,总会有闲言碎语往她身上砸。”
“再者,你若能活,掌权时万事诸安。”丹珠轻哼一句,“你若死了...”
忽而话音微转,她又道:“诶,倒也别深琢磨,她能瞧见鬼怪...你若死了,岂不是令她能独拥你整个?”
言罢,丹珠拂袖而去,视横栏木梯为无物,飘入墙门,无了踪迹。
尹淼怔愣。
方才那般亲密,着实不该,仿佛昏暗之中蠢钝蚕食了清醒,再那般腻着……像个什么话?
抬手一摸,两颊皆烫得厉害。
是啊,自己若真是死了——她该怎么办?
趁早娶入王府,便是令她守活寡;如是来不及予以名分就入了土......真让她当一辈子的道姑吗?
虽有阴阳眼加身,却也危险至极。
这年头,哪有什么她这般年少靓丽的女黄冠在?
住观的,莫不是幼年便投身其中。
名作道士之徒、实乃道士之子,算卦相面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只能行些奉承事,吃百家剩饭。
要么便是些年逾不惑,近知天命的妇人,被世事逼得无奈,遂遁入其中。
他母后丹珠,自小时便是女黄冠,若非嫁予父皇,年老时定孤苦无依…更莫言亡后能任鬼差一职了。
心事重重。
轻悄悄回了屋,大堂里的灯盏也似知事般一并灭了。
丹珠嘴上这般怪罪,可也不曾分尹淼个空余房间。
入厢,他还未张嘴,骆美宁便迎了上来。
她面上挂着轻笑,微微歪着脑袋看他:双目狸猫般圆圆睁着,唇瓣还泛着莹润的光。
“哥哥?”骆美宁眨了眨眼,讨好地叫,“怎么了?你娘亲寻你?”
方才,丹珠将些只言片语刻意扰嚷出来,尹淼当她大抵听到了些:
问及媒聘嫁娶时,他不曾正面应答——唯恐骆美宁是心里藏了忧虑,又不敢直言,才收了此前的明媚恣意。
尹淼不由怜惜,劝道,“妹妹宽心,若万事顺遂,定令你风光无限地过门。”
心中惴惴,什么叫万事顺遂?什么又叫娶她过门?
彼时,骆美宁虽悄摸摸凑过去听了,可传入耳的声儿均闷得厉害,尚不明晰,
唯能透过门缝瞧他二人唇齿变化——他话本就稀少,‘女门鬼’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身子挡了他的大半张脸,瞧得是一头雾水。
只知他,去时似不耐,回时面若冰霜,大抵风雨欲来。
更仔细揣摩他的神色,竟瞧出几分歉疚与无奈。
大抵是一时福至心灵,骆美宁忽而瞪大了眼:莫非,莫非他才知晓自己是阴阳眼?
他的‘门鬼’娘亲,这时才将自己能目视鬼怪之事告诉他?
此前种种亲密与甜言蜜语......难道,不是在作假?
好家伙,真心悦她呀?骆美宁掩面轻咳,恍惚间,心火烧得炽热。
她又唤了一声,“哥哥。”
“嗯?”尹淼应了句。
他错开脚步,行至房中茶桌边,于圆凳倾身坐下,欲同她拉开些距离——靠得近了,周遭皆是诱人的吐息。
“你为何扮作九千岁?”
尹淼眉尾低垂,眉心拢起道道沟壑,双唇微微翕阖,欲言又止。
‘等候一个时机谋逆’:颇不高节清风的应答,简直羞于启齿。
难怪她骂自己伪君子,一语道破他的真面孔。
骆美宁又燃起一根灯芯,并做一处扭了扭,火光渐亮。
再瞧尹淼,方知他人很是煎熬:平素清朗明丽的眸浓沉如墨,薄唇深抿、双颊凹陷、下颌紧绷,整一副苦相。
可怜兮兮的,更惹她怜爱。
愈发确定了心中所念。
思及方才吻都吻了数次,倒也不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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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亲近了。便而倾身,两步凑近前去拥住了他,“哥哥。”
尹淼遭这令他流连忘返的馨香一裹,不禁哆嗦,下意识起身,探出手便要遣退她。
可骆美宁来得快、又贴得甚近,如此一番动作,差点儿将人推倒。
他又忙托住了她的肩背,往回一扯,又成了相拥之状。
尹淼叹气,“不妥,你我还未有夫妻之名。”
“啧,这时候才想起封建二字怎么写吗?”
“封建?”尹淼有些不解她言,可她抱上来后又拥得甚紧。
自己不忍就此推开,只得嘴上连连道,“女儿家,更需在意名节才是。”
“名节?”骆美宁轻笑一声,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快告诉我,你还清白吗?”
尹淼敛下眸的与蹙起的眉终于缓了缓,转而圆瞪瞪地掀开来,好半晌盯着骆美宁不放。
骆美宁与他对视着,忽而沉下脸,复问:“所以呢?不再了?”
赤红着脸,他轻斥道,“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腌臜话!”
“好啊,你若是名节不再,可别想抱我!”骆美宁低叫了一声,推怂着他,“放开、放开。”
“不放,”尹淼扯掉了她包裹头发的布巾,将脸没入干透的青丝之中,“不准冤枉我。”
“哦——真霸道。”骆美宁意味深长地挤出一句,“原来如此,你既还是清白之身......这会儿,我俩且扯平了,又何必过多在意什么名节?”
“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婆婆妈妈的。”
骆美宁许是有了几分底气,便追问,“哥哥可是当真心悦我?”
搂着她肩的手紧了紧,耳畔鬓发被他扯得丝丝疼。
他道:“知你笃信那些,向三官大帝立誓,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怪赏心悦目的,又粘人,估摸着还赚了——若他不觊觎自己的阴阳眼,一切好说。
骆美宁抚着他的后脑,以五指梳理他如瀑般垂落的青丝,“嗯,那…九千岁殿下,你可知…我是阴阳眼?”
尹淼沉溺在柔情蜜意里,一面斥责自己不禁诱惑春心摇曳。
可无论如何都难以自拔,他溢出清浅的一句:“嗯。”
“哥哥好香,”哄了一会儿,她又道:“皇榜说寻阴阳眼入京救世,可是真?”
尹淼这才慢吞吞直起脖颈,他摆首,“此事你莫管。”
骆美宁蹙眉,“为何不管?若有救世之能,为何不用?”
尹淼托起她的下巴,以指腹于她唇上来回摩挲,只当正在落下轻吻,“乖乖的,便许你无恙。”
末了,他又补了句,“此生无恙。”
听着倒是温柔和缓,但实话很难说出口吗?
这双眼的危险之处,甘棠也尽诉诸与她听了,想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思忖片晌,她又道,“九千岁殿下,您......真的非要那位置不可么?”
尹淼轻颤,他复蹙起眉,佯作不解,“哪处?”
“皇位啊,”骆美宁轻巧道出,“我想不通,您虽非阉人、可名义上是,若真即位,岂不遭天下人唾骂?”
虽说心意相通,可情爱于他这种人而言,恍若烟火。
刹那芳华之后,乃浓夜漫漫无边,利欲熏心,心渐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