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美宁遥望他离开驿馆的背影,跳动的眼皮愈发闹腾。
想自己这般心神不宁、犹豫不决,干脆抬手,依小六壬掐算起来。
长指纤纤,指尖来去,最终滞于‘留连’指节上,解卦曰:去者难归程。
“道长......”
“道长...”
“道长?”
呼唤随脚步渐近,骆美宁侧首一瞧,竟是尹锦素亲自来了。
匆匆应了句‘诶’,迎上前去,“何事?”
尹锦素将她上下端详一番,叹道,“此处人生地不熟,那驿丞笑得谄媚,胸中惴惴,思绪间尽是昨夜遭遇。”
曾几何时,还是个极易担惊受怕、趴俯于卧榻上啜泣的小女郎。
到底还是惊犹未定,骆美宁承声哦,凑近前去,按着她的肩,轻轻拍在她后背上。
两人一时无言,尹锦素因急喘而起伏发胸口也渐渐和缓下来。
骆美宁禁不住追问道,“记得女郎说过,昭王殿下不日将追上您的车马护送您北上。”
还不知往始安去需多少时日,虽梁然一路也算相依为命,可出了岔子,自己却难保她周全。
尹锦素一愣,眼睑扑簌,抬起袖子揩了揩眼尾,似有泪光,“道长若心急,便早些去吧,锦素不认得路、亦不会赶马,确是拖累。”
言罢,她攥紧了手中袖角,只望骆美宁耳根子软,这招以退为进能有效用。
“唔...”
骆美宁正犹豫,馆中驿丞便咋咋呼呼迎了过来,嘴中直道已备好晚膳,令二人前去享用。
尹锦素虽是女郎,可馆中入住依她郡君身份登记,驿丞将人送入厢中,一时进退两难,也不知该不该作陪。
骆美宁携尹锦素入座,瞧了会儿那呆愣愣立在边儿上的驿丞,便朝他招招手。
驿丞心下忐忑,唯恐她因方才在门口的事儿找自个儿麻烦。
“驿丞大人。”
“诶。”满口应下,惶恐上前。
骆美宁并未让他坐,只是指着座上几盘小菜饭食问他,“这些,是你们溢州的特产?”
驿丞哭丧着脸,“算...算是吧。”
“唔。”骆美宁同尹锦素对视一眼,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怎能委屈郡君随我用斋?不若令驿丞大人再去置办一桌,也不算失了礼数。”
闻言,驿丞面色愈发古怪。
就这么焦灼半晌,他似狠下心,双手抱拳朝前一拱,“好,下官这就去置办好酒好菜,郡君大人稍待。”
整一副被割肉放血的神情,骆美宁等他调转身去,行至门槛边上,又出声喝止,“驿丞大人稍待。”
这驿丞却不再回转,步履匆匆,朝外大跨步行走。
“驿丞大人!止步,本道有话询问。”骆美宁朝他朗声一叫,直接从木椅上站了起身。
她按住不知其所以然的尹锦素,嘱咐她安心用膳,复凑至驿丞不远处道,“你们溢州可是出了事儿?”
驿丞这才侧身,挤出个干瘪的笑,“道长哪里话,我们这儿连年风调雨顺,就连神仙都道好呢。”
“倒不是说天上落雨、地中长草一类...”骆美宁摆首,“你们城中库内,收上来的田赋,被盗了?”
“哎呀!”
驿丞擎起双臂仓促而来,四下探看,微掩了厢房门,又令丫鬟女侍守在外间,才抖着手道,“道长莫要乱讲,什么田赋,还被盗了?”
他将双手拢于袖内,往木椅那侧做了两个推怂的姿势,“还请道长稍安勿躁,您要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半个时辰,下官指定帮您送到。”
骆美宁冷了脸,“你还真是,这般维护你溢州城内的上级,他却予不了你多少油水...没品的官,坐得也能如此诚惶诚恐?”
驿丞一抖衣袖,又是一声‘哎呀’,却比方才更气急败坏。
似是没品二字戳中了他的脊梁骨,他道,“你这道士,颇不讲理,都说了想吃什么皆依你,还得怎样?”
“那好,本道要龙肝凤髓煨灵芝,豹胎麟脯拌仙藤,十年杏百年桃,千年鹿万年龟,九天之水佐之。”
驿丞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翕阖半晌,吐出几个‘你’字。
“既拿不出,为何夸口?”骆美宁笑了,“本道非不将道理之人,你若讲清其中机要,我亦不追究你饭食怠慢郡君之罪。”
“哎——”驿丞长叹一声,“造孽啊。”
骆美宁仍不允他坐下,只说与他不宜同席,自桌上拾起木箸,“您请说,我洗耳恭听。”
“啧,说便说了,瞧您仙姿道骨,若得闻,也不会乱传乱讲的吧?”
骆美宁已开始扒起饭菜,讲究的是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微微颔首。
驿丞又瞧向尹锦素,奈何人家压根没一缕余光予他,似不太在意,对这呈上的粗茶淡饭也无抱怨。
头一伸是死,一缩仍是死,他索性将闷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
“这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
昭夏之大,黎庶一生难遍至也,逢天灾、遇人祸,也不属罕见。
当今天子壮年时分亦颇勤勉,任用贤吏、善开国库、发放米粮、赈济灾情。
可当官家步入暮年,宠爱方士,推崇术法祭祀;虽两京之际风调雨顺,国中上下却涌现诸多因不当安置而四下逃窜的流民。
溢州土沃水美,并非闭塞之事,诸多人投奔于此。
县令亦有抱负,拥大庇天下之心,甚至专门分配人口,安置户籍。
但好景不长,三年前,溢州来了约莫数十位衣衫褴褛、面口发白者。
说到这,驿丞顿了顿,朝骆美宁讨了口茶饮下,似仍心有余悸。
骆美宁还等着听驿丞讲丁曹口中的‘索粮之鬼’,以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声响,示意驿丞回神。
驿丞顺了顺气,仍先赞扬了一番县令多虑,是个周全人。
溢州城外设有专事接待流民的办事所,所中长官先将众人在城外安置,又上报县令,同诸众请来郎中。
正是这郎中,诊断出数十面口发白者身携瘟疫,再一打探,诸众所来之城,已成死处,尸骸遍野。
消息上报县令,县令于城外三十里设一疫所,定期遣人送水米药材。
可这诊断了瘟疫的郎中返城后,却将流民之状明明白白传了出去,一时人尽皆知、人心惶惶。
溢州城原住人本就不满县令收纳各地流民之举,几个稍有名气的大户凑在一处一合计,选了个良辰吉日,聚集诸众人等,又纷纷写了状子上告府衙,泣涕涟涟,夸大惨状,只说溢州要亡矣。
不止是县令,就连那给疫所送米粮药材的小大头兵都被吓得几夜未合眼。
官司周旋了半旬,终以县令让步为终止。
可溢州城民却不罢休,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在那疫所外挖了壕沟、钉了篱笆,一心只让众流民困死其中。
......
“据那放火人说啊,疫所之内,各个瘦骨嶙峋,有老者亦有孩童。”驿丞抹了抹面上,不知是擦脸还是拭泪,“一把火付诸一炬了,半边儿天都是红的。”
听他说到此处,骆美宁同尹锦素已用完了饭,虽无油腥,味道却还不错。
饮了口茶,尹锦素忍不住追了句,“所以,那些人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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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了你们库中收缴的田赋?弄得你这过路驿馆都只能吃些清粥小菜?”
“那还能不成鬼么!”驿丞瞪大着眼,“郡君不知,他们连土都未入,坟冢不曾立起,有无后人祭拜,恨死我们哩。”
骆美宁用茶碗瓷盖撇开茶沫,也饮一口,“这茶不错。”
驿丞叹了口气,“那是,茶是好茶——那些个鬼懂着呢,填不饱肚子的东西,都不曾要去。”
“那为流民诊断的郎中如何了?”
驿丞摆首,“铺子生意好着呢,城中人称他妙手回春。”
“听了你的,可不是妙手回春么?诊断出瘟疫,自个儿不曾染上,保你一城百姓。”骆美宁沉吟片刻,叹道,“诸多事难两全,你溢州百姓可是知好歹的,也未因‘鬼怪作祟’而怪他。”
“哎呀!”驿丞操起了口头禅,急道“道长哪里知晓,库中米粮被盗之事不曾告予百姓,只东平西凑填补着,又找理由向务农人多收些,还以商税补之。”
骆美宁笑了,“补到你驿馆都吃不起餐青白饭菜。”
她又以指尖点了点桌面,“可知近日都京遣送廉查使周游诸郡县,你糊弄我们女郎便也罢了,逢着那都京廉查使,又以何名义敷衍?那县令似博爱,可却不多在意你等死活。”
驿丞暗悄悄嘟囔了句‘妇人之见’,可这般吐露之后,溢州县中秘密也无了保障,他只得赔笑道,“多谢郡君大人与道长提点,若廉查使大人下榻小馆,定想方设法备置周全。”
骆美宁琢磨:遗失库中田赋米粮绝非小事,即使有人刻意装神弄鬼,也非她力所能及也。
捋清思绪,便朝驿丞拱了拱手,“多谢驿丞相告,想必您与丁曹大人熟识,若您二人再见,望您替我代话一句。”
“请言。”
“贫道寡见少闻,只会唱念做打,寻常法事;不通鬼怪、不懂神迹,也望他老人家万事无需追根到底。”
驿丞似懂非懂,应承下来。
骆美宁连着熬了两日不得安睡,又驾马行过不知多少里路,这话一叙完,眼皮便打起架来。
尹锦素瞧得仔细,满心眼都是照顾好她,连忙送走了驿丞,寻侍者要来水洗漱歇息。
两人在外相依,也不曾分房,住于一厢房。
尹锦素偏要将床让给她,自己在榻上将就,骆美宁却强打精神,称没这个道理,“郡君大人折煞小的了,若不是您的身份金令,你我二人或许连间安生屋子都无。”
言罢,昏昏沉沉靠着卧榻便睡了,脑中只想着明日早些起床,早日驾车北上,也好与他相见。
尹锦素给她盖好被子,又恐夜间惊风,来到窗前,四下张望:只见窗外是条南北通达的小巷,似连着驿馆后门外出的路。
大致瞧清后,将窗严严实实合拢,又插上木栓、从内里锁了门。
回味了半晌昭王予她的要任,琢磨周遭应有暗卫相护,这才吹熄蜡烛,上床阖了眼睛。
......
人若累急,眼睛一闭便是酣梦不止,睁眼时分更是连梦都不记得。
但骆美宁的觉却睡得异常不安稳,她晓得自己闭了眼,更晓得自己正在溢州城内驿馆厢房的卧榻上睡着,可耳畔却尽是怪声。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她一向自诩方向感十足,分明记得这厢房的门是在东南面儿,可阵阵不止的敲门声却偏生从另一侧对角传来,好似是驿馆之外。
骆美宁虽听得心烦,但念在尹锦素以她郡君的身份,无论如何能有一二个女侍替她们守门,便还是浑浑噩噩地睡着。
一觉醒来,隔着眼皮尚能见蒙蒙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