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无人回应,车外的人更加急躁,从有节奏的指节敲击变成手掌拍窗,留下的指痕鲜明。砰砰声中,车窗不堪重负地吱嘎出声。
符叶清晰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
师泠明艳有神的表情变得直愣愣,小雀斑依旧在胡言乱语。令符叶感觉不妙的是,李局的手指缓缓搭在车门的把手上。
两只手印并排显现,愈发清晰,是车外的人用力撑着车窗。
符叶一口气哽在喉间,呼吸紊乱之际,车窗在森冷月光下如同一弯清潭——自水面中浮出一张脸。
先是压得圆钝的鼻尖,随后是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皮肤,愤怒眼球紧贴着车玻璃磨蹭,睫毛倒扎,一副想把眼睛挤进来的夸张模样。
同一时刻,李局手指微动。
符叶利落倾身,胳膊伸直的同时双手交握,狠狠杵在李局背上。力道之大,直接将李局与隔着车窗的人怼了个脸贴脸。
掺没掺着私怨,实在难说。
李局深吸气,司机位狭小,导致他想回身瞪符叶要往后挪一大截。
“你怎么?”
“来者不善。”符叶想想又补充,“此时开门绝非明智之举。”
“我用你提醒?我就想锁个车门,这给我怼的。”
李局抹把脸,二话不说转方向盘。发动机嗡鸣激怒车外的人,开始踢踹,车身随着震荡微微摇晃。
来自车灯的两道光束艰难突破黑暗,最初的倒退是缓缓的。
似是自言自语,李局咕哝:“不能往前,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东西等着,幸好开进小道没多久,往后退还——”
闷滞的撞击声中,不可抗拒的冲击力中,符叶啪的双膝跪地,胳膊斜斜撑住前座的椅背,被小雀斑磕上来的头砸到了拇指。
“嘶——”
同一时间,后窗的玻璃里,映出一辆红色载货车。车头破破烂烂,铁皮外掀,露出内里的铁骨,没有玻璃的遮挡,瞧得出驾驶室空空荡荡。
染血的玻璃碎茬仍扎在窗框中,像是曾嚼碎活人血肉的尖牙。
符叶回头,恰好瞧见红色车头诡异地摇晃两下。变形扭曲的车门不知道是弹开还是被某个她看不见的存在拽开,随后,货车仅剩电线缀连的车灯爆闪,灯光直直扎进她的眼睛。
与货车的光柱相比,小轿车的光芒还不如手电。
轿厢变成曝光舞台,有的揉额头,有的闭眼睛克制干呕的冲动,还有的呆愣愣放下手,注视掌心殷红的血迹。
“嘀——”
“嘀嘀——”
急躁的喇叭声后,轿车前移。符叶费力眨眼,这才注意到李局的双手并没放在方向盘上,也就是说,是货车在顶着轿车向前——带着想把他们碾成废铁的架势。
空气停滞两秒。
“跑。”李局低吼,“快跑!”
符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半边脸染血的李局打开车门往外窜,一边拽着移动中的前座车门踉跄,一边不忘将后座车门拉开。
“都下车!”
令李局庆幸的是,即使失去理智,剩余的三人仍听从他的指令。见三人分散下车,没有管符叶的死活,李局直接松手往后退一步,被脚底的石头硌得摇晃。
他挥胳膊示意属下往来时的方向跑,边倒腾双腿边掏出手机瞧信号,额角渗出细汗。
位置的原因,符叶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车上的重量减轻,轿车被推移的速度快不少。更令她气愤的是,李局没有等她下来就松手后退,导致车门回弹,虚虚合上,而她的双手被铐,严重限制动作的灵活程度。
所以准确来说,她是硬着头皮翻滚下来的,胳膊和小腿都蹭破皮火辣辣,还不小心呛进一口浮灰,满嘴苦涩。
来不及喘息,符叶屏气爬起,于夜色中朝着四人狂奔的背影追去,隐约听到身后一声车门闭合的闷响。
呼哧呼哧急喘的李局下意识回头瞧,就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无视空气重量似的,飞掠到他身边,轻而易举与他并肩。
他的眼珠都要瞪出来。
绾头发的青玉筷不知所踪,符叶柔韧的黑色长发如水波般荡漾,下颌纤瘦,眼珠也黑漆漆。风拂过,碎发轻抚她的眉眼,她却连眼睫都未翕动。
那张精致漂亮却毫无亲和力的脸转向他,讲话时连大气都不喘。
“把我手上的东西解开行吗?”
“呼—呼—”
“我戴着它很不方便,没法变原形。”
李局在急促换气中频频扭头,这长跑拉力赛的最后一名参赛选手绝对是路怒症,顶着瘪掉一半的脑袋呲着牙狂追,衣衫褴褛碎肉横飞,仅是两次回头的间隙,距离就拉近不少。
符叶又开口:“实在为难,你等会儿再给我戴上。”
李局烦躁低吼:“做梦哪!”
“还敢变原形?”化愤怒为动力,李局迈出去的步子都坚定许多,“呼—呼——”
“别怪我不提醒你!随地变原形,罚款一万!”
虽然听不懂这罚金的数量是多少,符叶还是应景不再提及,转而问起身后的事:“我看不见,那人还在追咱们吗?”
李局这次连声音都在颤,惊恐说道:“他都要抓到你头发了。”
“这样啊。”
符叶平静点头,良好的夜视能力使她分辨出前方不远就是岔路口,小雀斑和皮衣男都选择了向左拐,也就是来时的方向。而师泠独自往右边冲,手里还挥舞着她的高跟鞋。
“应该往哪边跑呢?”
“右边,右边。”
分叉路口,右边通向原本要走的入城高速。
李局话音刚落,身边的符叶就陡然加速。似绿似蓝的宽袖长袍被风托起,如风中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缀满褶皱的裙摆绽开,美丽妖冶的同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当你被队友超越的那一刻,就是危机降临之时。
李局打起寒颤。
*
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1]
不出意外,今晚这状况就是上任山神符越曾说过的“鬼打墙”。符叶久居深山,极难与鬼魂打交道,此时陷入僵局却束手无策,暗恼当时不认真听符越的教导。
总不能刚醒来就死在这里吧?
雨幕中,入城高速堵塞的灯光晕成彩色河流,在符叶晃动的视线中缓缓流淌。
一缕浅灰雾气似有似无缠绕符叶的腰,察觉滞涩,她立刻戒备转身,却惊愕睁大眼睛。来路的尽头,有人身着青袍负手而立,笑意盈盈,与她记忆中温润书生模样的符越别无二致。
视线相撞,符越朝她招招手。
开什么玩笑?
此时的符越都不知道投胎几个轮回,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符叶咬牙切齿移开视线,无视愈发浓重的雾气,脚下生风。
收费站,铁皮焦黑。
一颗人头以长发做绳,悬挂在后门玻璃内,沿着脖颈截断面,血迹蜿蜒成河。远远瞧见人影,人头立刻呼唤起背对着她的无头身体。
“还打瞌睡,有人来啦!”
“被经理发现又要找麻烦。”
姿势慵懒,瘫坐在椅子中的无头身体腾地一颤,好似经理两字是闹钟。
脊背挺直的同时,枯瘦手指摸索荧光黄的外套,抚平衣服,系好纽扣,下意识摸头却摸空,她还怔愣半晌。
人头清嗓,提起嘴角:“咳咳,你好,欢迎...欢迎来...什么来着?”
面带疑惑的头被细柴似的手指捧起,端到脖颈上,恰好瞧见“微笑相迎,温暖临江”的标语。
“哦,对。”她坐回椅子,待青色的身影接近时努力扯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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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欢迎来到入城站!”正常流程下,她会在操作后将通行卡还给对方,然后微笑附赠,“请拿好,再见!”
但今天这位行人显然没有素质,她仅是用寒霜似的视线扫一眼收费站,就双手撑着杆,轻巧翻越。
人头的嘴角垮下来。
身体慢吞吞将人头系回后门,打手势与她交流,人头皱眉:“她很明显没办ETC啊!”
身体:[手势]
人头叹气:“算啦,追也追不上,再说这收费亭不能离开人,找谁顶班啊?”
符叶本以为,到达高速就能离开这鬼魅横行的区域。但双脚踏上高速路面的一瞬,浅灰雾气如潮水般涌来,海浪滔滔不绝,席卷着无数的手臂与残念,让她瞬间生出不悦之感。
没完没了。
烟雾似是游纱,环绕着符叶涌动。她瞪眼瞧半晌,在狰狞嚎叫的千百张鬼脸中分辨出一道柔和的嗓音,纯净清澈,如夜晚的低低絮语。
“你有在意的人吗?”那声音忽远忽近,又突然清晰,贴近她的耳廓,气息携带着冷冷铁锈味,“你的心里,有没有重要的人?”
符叶侧目,看颊边的灰雾。
“不要装神弄鬼。”
对方回应一声轻笑,似是嘲笑她的嘴硬,随之而来的是烟雾四散。
踩在柏油路的脚底滚烫,仿佛她站在这里许久。符叶迷茫瞧向天际,那里骄阳似火,光线刺眼,被烤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微微麻痒,正是炽热的午后。
废车破烂不堪,如失去生命力再无重塑可能的颓废尸体,堆叠交错,零件散落折射光芒,铺满高速路面。
如此颓唐的场景,被高温扭曲。
符叶姿势古怪地用衣袖抹掉额角渗出的汗,正想开口问给她看这景象有何用意,她的手就紧紧攥起,戒备盯着前方。
远远的,一辆只剩框架的公交车横冲直撞,路障并没影响它的速度,反而叫它燃起斗志。在刺耳的剐蹭声中摇头摆尾,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横亘在符叶眼前。
“嘭——”
车门在闷响中弹开,随之飞出来的,是一道眼熟无比的身影。面色如沉静湖水般的女人即使被踢出来,狼狈无比,也神情不改。
反倒是符叶因为瞧见另一个自己,有些新奇地挑挑眉。
假符叶绾头发的雕花簪子摔落,翻折到她的手边。檀木温润,花样并不繁复,花朵仅在簪子的末端盛开。
符叶的视线凝在那簪子上,心脏被捏紧,隐隐发觉到什么。
果然,下一秒。
迈下来的青年如她记忆中鲜活,穿着在她看来怪模怪样的宽松运动衫,个子高挑却不壮硕,挺拔清瘦,俊秀出挑。
随着他的手势,细细链条如蛇般缠绕蜷缩在地的假符叶,捆得结结实实。
她捂着腹部面色如纸,神情哀怨:“你忍心杀我吗?”
甚至没有回答,蓝色焰火自缠绕的链条中熊熊燃起,温度高得将周遭空气都点燃几分。假符叶认命,缓缓合眼。
骨节分明的手指去捡地上的雕花簪子,却摸空,他并不意外地捻捻指尖灰尘,叹气转身,迎上观望许久的符叶凉飕飕的眼神,愣在原地。
符叶微抿嘴唇,就连他右眼下的小小泪痣——那颗带着体温的,她亲吻过无数次的泪痣,依旧点缀着眼尾,给他冷冽的神情添了一丝温柔。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喻观寒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视线相撞,喻观寒率先移开眼睛,低垂的眉眼瞧她的手铐。随后二话不说迈上前,将颇感意外的符叶拦腰抱起,一同踏上生锈斑驳的公交车,轻松得像是捞起一捧溪水。
车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合上。
公交启动,热风拂过。两个人的声音重叠,纠纠缠缠。
“放我下来。”\“怎么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