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金线
    顾屿沉默着站在高台中央,台下诸鬼窃窃私语。话里话外争论的无非是顾屿同他们北鬼主究竟是何种关系。混在众鬼中的说书先生将这番争论默默记下,决定顺应民心回去后再写上几本顾公子同燕鬼主的爱恨痴缠,必定又是大卖。

    台上。千辞看向顾屿,浅金眼眸中微微泛起幽蓝灵光,唇边漾起一抹温和笑意:“不知顾公子生辰何时?又是因何执念坠入此地?”

    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顾屿却沉默不语,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晌。最终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眸,平静答道:“回阁主,我不知自己生辰何时,亦不知究竟心中有何执念未消坠入此间。”

    此言一出,众鬼哗然。一众鬼觉得方才燕鹤青那番训诫犹在耳边,顾屿也不至于为此等小事撒谎。不必过分计较。另一众鬼又觉得顾屿做鬼做得连自个生辰都不记得,实在是说不过去。肉眼可见的是在敷衍。实在该罚。

    千辞的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瞟了燕鹤青一眼。见北鬼主神色如常,摆明了是不想计较。只得维持着嘴角僵硬的弧度,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说道:“那……那也无妨。不如公子还是先算上一卦,再由我代为窥视命理。”

    言毕,千辞手中现出碧色龟甲,通身浅青,色泽莹润。远观之像是蒙上一层朦胧雾气。千辞向龟甲中装入三枚古铜钱,将其置于桌上卦盘旁。燕鹤青向身旁鬼侍使了个眼色,鬼侍心领神会,走至台中将顾屿扶至桌前。

    千辞温声道:“烦请顾公子摒除杂念,于脑海中回想过往际遇,心中默念所祈命理。”顾屿点头应下,手中持着龟甲,依言闭目默念,而后摇动龟甲将铜钱掷出,落于卦盘之上。如此循环往复六次,卦象始成。

    鬼侍捧着卦盘,奉于千辞座前。千辞沉默着推衍一番,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刚要开口言说,却是刹时双目灼痛,头痛欲裂,冷意荆棘般攀上脊骨,不妙的预感叫嚣着涌上心头。他颤抖着一扬手打翻了卦盘,铜钱滚落在地,四散无踪。面前鬼侍战栗着伏跪于地,口口声声求阁主息怒饶命。

    燕鹤青此时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将那鬼侍喝退,行至千辞身前。只见千辞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于座椅上踡缩成一团,眼中不见恼怒,反而浸满了痛楚与哀求。唇齿颤动着吐出模糊不清的字句。

    燕鹤青俯身去听,只依稀听见“天命”“悖逆”等字眼。此番情景下不好细问。燕鹤青只作没听见,伸手为他输送灵力缓解痛楚。

    约莫过了整整一刻,千辞才觉得痛楚渐消,只是身体还在不自知地颤抖。燕鹤青站在他身旁,双眸冷若寒潭,面上神情很是担忧:“……阁主方才是怎么了?是从那卦象中瞧见什么了吗?”

    千辞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目光虚虚地越过她,落在站在一旁的顾屿身上,面上神色越发凝重,缓缓开口道:“公子的命数……甚是奇特,其中似有玄机,但恕我能力有限,难以参破。”

    顾屿躬身行礼道:“顾某惶恐,累阁主受惊了。”

    千辞眸色黯淡,侧身向燕鹤青低语几句,略抱歉地笑了笑,拱手告辞。而后于台下众鬼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见千辞如此干脆利落善解人意地离去,台上燕鹤青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在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顾屿时开始脑仁疼,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屿今日却不知为何,自平地摔跤失败后,反应似乎也慢了半拍。神游天外好半天才想起要答话,语气里是少见的慌张:“呃……顾某看不见,站于此处如临深渊,心中惶恐,实在不知该如何走。”

    燕鹤青冷眼看他,忽而道:“你很怕死吗?”

    顾屿微微一怔,从容答道:“死去元知万事空。顾某一介凡人不能免俗,自然是怕的。”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本尊原以为你和他们会有所不同……未曾想公子居然亦是贪生惧死之徒。或许这所谓的天命本就是道束缚常人的枷锁,天命选中之人,亦不过尔尔。”

    顾屿垂眸不语。对这番嘲讽也不甚在意,心中想着对对对您说得都对,最好趁早放弃我这个平庸之辈,趁早让那天命腐朽在污泥里,别再阻碍我转世轮回。

    未曾想,下一刻高台上骤然华光大盛,光芒夺目,令人难以直视。那光晕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迅速蔓延至阎浮城的各个角落。所过之处,枯木腐朽白骨化尘。

    一卷墨色的卷轴静静飘浮在高台中央,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秘密和力量。空中哀乐鸣奏,凄凉而悲怆,闻之让人毛骨悚然。林中鸮啼鬼啸声应和着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顾屿茫然仰头望天,目光所及之处尽皆黑暗。心中焦躁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试探着举步向前。台下呼喝声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

    燕鹤青扯过顾屿的衣袖,与他并肩行至台前,面向众鬼朗声道:“城中流言传了这么些时日,诸位想来业已知晓,顾公子所负天命极为特殊,关乎鬼域变数。顾公子初至修罗道时,其天命之诏便降于本尊手中。方才天枢阁主窥视卦象,预知天命,于众人面前不便明说,略微提点了本尊几句。”

    燕鹤青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屿,唇角微弯,眸色却幽深寒凉:“今日既然诸位都在。不如就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卷轴打开,也请诸位作个见证,依此卷轴为顾公子寻得牵引者,今后彼此相伴共赴天命。”

    顾屿闭目觉得自己现在最好找面墙撞死。抛开天命征召不谈,如此强硬找人配对,这不妥妥就是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民女的罪恶行为。怕是死后千百年都要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戳脊梁骨的。

    顾屿觉得自个儿虽然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也是个勉强够得上君子道德准线的混蛋。这才在活着的时候能骗过所有人。如今做了鬼偶尔会本性暴露,但也绝做不出这种强抢良民的勾当。苍天明鉴啊,我这全都是被迫的啊,顾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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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为今朝自己被北鬼主一脚踏碎的道德准线默哀。

    但燕鹤青显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打碎了他人道德准线。只见她转身将那墨色卷轴持于手中,闭目凝神默念离火诀,掌心燃起赤红火焰,将那墨色卷轴严丝合缝包裹其间。不知过了多久,卷轴逐渐舒展开来,一道道玄光自其间涌出,散至半空中争先恐后排出如墨书写的字迹。只有简短两行。

    “其言:此人身负天命,命不该绝。闯尽十二城后魂归人间。”燕鹤青念完最后一句,空中字迹便渐渐消散。她看向顾屿,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原来如此……依此卷轴所言,顾公子是要闯尽我修罗十二城,重返尘世再度为人了。”

    顾屿心中一沉,思忖半晌,冷静答道:“我不干。”

    燕鹤青微笑:“当然可以。”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此时还真得能完全置身事外的话。”

    顾屿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卷轴中写着什么了?那还真是难为鬼主大人千辛万苦放出消息,又派人于城中传遍流言,原来都是为了今日今时前来造势要挟我吗?”言至最后,话语间逐渐带上怒意。

    燕鹤青轻叹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卷轴忽而化作一根金色丝线,一端乖巧自觉地缠上了顾屿的手腕,轻轻触碰后,紧紧牵连。另一端则似有所感地往台下众鬼延伸出去,在鬼群中歪着线头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碰碰头发丝,牵牵衣间带,将众鬼都问候了一遍。

    众鬼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金丝线,目光随着它的行动左移右晃上摇下摆,有时头部不自知地偏转,稍不留意,就“砰”的一声撞至一处,惹得那金丝线嘻嘻哈哈笑弯了腰,在空中浮着身体,快乐地随风摇摆。折腾了半天也没折腾出个所以然来。

    台下诸鬼吵吵嚷嚷,台上燕鹤青难得的耐心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磨殆尽。指尖微动,打算将那金丝线召回来。那端金丝线慌忙躲避,转头看向燕鹤青,忽而通身一亮,直直向她冲来。

    燕鹤青:“?”这什么情况?

    那金丝线飞至燕鹤青身边,围着她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差点把自己缠成个金线团。转晕后又摇摇脑袋,歪歪扭扭地绕上她的手指,在圈里穿啊穿,自个儿给自个儿打了个完美的死结。

    燕鹤青:“……”

    台下呆住的众鬼:“……”

    因眼瞎看不清事态发展,被晾在一旁快气笑了的顾屿:“……”

    所以能不能先来个人告诉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燕鹤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金光闪闪的死结,一时有些语塞,缓了半天后,决定同死结谈判:“我知道你是替你主人打抱不平,想趁机打击报复。但牵引者这件事关乎你主人今后的安危,不可儿戏,你乖一些,从我手上下来,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顾屿:“……”我真想问问你,你在跟谁讲话?声音这么温柔,不要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