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起,秋意寒。
秦朗和周鹏倍感同情,关切问:
“你还好么?”
“荔荔,没事吧?”
青春期的女孩自尊心强,艾荔荔故作无所谓,自嘲说:“放心,我没事,不就是当众出丑吗?!又不是没经历过。”
她骑在中间,心情愤怒糟糕,犹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咆哮翻涌,迫切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扭头看了看周鹏,蓦地忆起往事,“想当年,小学六年级的春节,在年货集市上,我妈发病,当众——当众出丑。”
钱二妮当时精神分裂症在治疗期,发病时,疯跑上街,大小便失禁,当众脱衣服,引发路人惊奇围观议论。
老艾一边全力控制妻子,一边责骂。
女儿崩溃大哭,惊慌失措,求助路人无果,难堪场面持续良久,父女俩合力,艰难把疯狂挣扎的钱二妮关进了三轮车厢。
当年,周鹏碰巧在场,是拒绝艾荔荔求助的路人之一。
事发后,原本关系要好的两人,随着初中分校而分开,失去联系。
艾荔荔回忆往事,“当时我年纪小,力气不够,拉不住我妈,急得直哭,手忙脚乱和我爸一起,艰难把她带回家。对比当年,刚才的杨潇,不算什么。”
周鹏心地善良,听完脸涨红,愧悔嗫嚅,小声道歉:“荔荔,对不起,我、我……或许你不相信,但我心里……当年我胆小懦弱,不敢帮忙,至今后悔内疚。”
“周鹏,我相信你。”
艾荔荔诚挚表示:“真的,我从来没怪过你。我妈情况特殊,普通人没见过精神病患者发病,基本会被吓坏,怎能怪你呢!”
周鹏如释重负,扶了扶酒瓶底厚的黑框眼镜,腼腆告知:“其实,开学那天,我第一个到18班,在门口名单上发现有你,立刻决定要找个机会,当面向你道歉。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不好意思,害得你内疚几年。是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
“哪里!是我的错,小学胆子太小了,害怕被议论和异样目光,躲、躲开了你的求助。”
天黑了,路灯亮起。
行人渐少,三人并排骑行。
秦朗安静听了半晌,忽然开口:“估计每个人,多少面对过当众出丑,只要挺住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我刚经历过,说给你们听听,记得保密。”
艾荔荔和周鹏迟疑地点头。
秦朗目视前方,以平静的语气诉说:“我父母闹离婚,持续几年了没离成,关系非常僵,那天不凑巧,两家人去了同一个餐厅,简直是‘狭路相逢’。”
“大堂一碰面,就没好脸色,互不相让,先是口角,然后争吵。”
他平举左臂,“像小时候那样,姥姥、姥爷抓住我的左手。”
他又平举右臂,保持着平衡,松手骑车,“爷爷、奶奶抓住我右手。”
“四位老人跟拔河比赛似的,把我拽过来、拽过去。”
“双方互相指责,吸引了整个餐厅的人来围观。”
“最后,我姥和奶奶高血压,吵着吵着,头晕,休战去医院看病了。”
艾荔荔慨叹,“你像一块夹心饼干,不容易。”
周鹏家庭和睦,脱口而出,“唉,你俩算是同病相怜了。我发誓,一定严格保密!泄密的是小狗!”
三人交换完秘密,相视一笑。
倾谈后,艾荔荔的怒火缓缓消散,惆怅感慨:
“小时候,我以为,人只要长大了,就会过上平等、自由、受尊重的生活。结果,高中了还是得不到家长的平等尊重,并且偶尔还是要当小丑。”
“有时想想,挺没意思。”
秦朗勉励道:“估计等上了大学,情况才能好转。艾荔荔同学,再努努力。”
“加油!”周鹏朝她振臂握拳。
她振作昂首,“收到!”
三个朝气蓬勃的高中生,为山区县城的破旧街道带来了活力。
片刻后,行至岔路口。
“我到家了,你俩路上小心,明天见。”周鹏拐弯向左。
剩下两人向右,借着路灯光往家赶。
秦朗是外人,不方便插手,低声提醒:“待会儿你回到家,尽量冷静谈一谈,别跟艾伯父争吵,吵架时话赶话,小心激怒了家长挨揍。”
当初老艾在医院掌掴女儿的那一耳光,吓愣了少年:女儿带母亲看病,何错之有?他竟然舍得下狠手打女儿,不可思议。
现在一聊起父亲,她就失望头疼,陷入愤怒状态。
正欲吐槽时,铃声响起。
拿出手机一看,是舅舅钱斌。
钱斌跟杨潇通话交涉完,来寻外甥女。
“哼!”她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掐掉。
紧接着,铃声又响起。
钱斌拨来第二通电话。
“呵。”她满肚子气,再次掐掉。
须臾,钱斌拨来第三通电话。
你作为舅舅,是我从小尊敬的长辈,却做出擅自安排相亲的离奇事,叫人如何接受?
她气头上,仍是掐掉。
秦朗问:“是艾伯父吗?”
“不,是我舅舅。我爸平时最听他的话,跟听‘圣旨’差不多。”
“电话可接可不接,回个信息吧,避免老人担心你的安危。”
转眼,铃声再度响起。
第四通来电者,是老艾。
艾荔荔采纳了秦朗的建议,深呼吸,作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接通父亲来电。
“娣娣?”老艾在家悬着心。
“爸。”
老艾听见女儿声音,松了口气,连声问:“你在哪儿?天黑了不回家!你舅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为什么不接?”
“因为,我做梦也梦不到,你们居然隐瞒安排相亲的事!”
“无论如何,长辈总是为了你好。”老艾在女儿面前一贯威严,不悦地教育:“怎能不接舅舅电话呢?伤长辈的心,不懂事。”
不懂事?
自行车“吱”一下急刹,停在稻田旁。
秦朗默默跟着停车,拿出手机,告诉母亲自己会晚归。
艾荔荔原本已恢复冷静,但父亲一教育,怒火“腾”地复燃了,满腹委屈,激动控诉:“不懂事?你知道刚才我有多难堪吗?”
“商场门口,一群人围观议论、指指点点,杨潇抓住我的手,限制我离开,当众喊‘她是我的相亲对象’,还说给我送了见面礼。”
“关于‘相亲对象’、‘见面礼’,我压根不知情,路人却以为我收了杨潇的礼物。”
老艾既恼怒杨潇轻浮欺负人,且心疼女儿的遭遇,语气弱下去,“咳,见面礼早已经退了,当天我就让你舅退回去。杨潇花心轻浮,而且听说有肾病,这个人不合适,刚才已经托你舅,拒绝了他。如果他今后敢纠缠你,爸不会客气,豁出老命跟他拼了!”
“‘这个人不合适’,什么意思?”
艾荔荔并不傻,敏锐捕捉到重点,怒问:“难道你们计划安排第二个、第三个?!”
老艾沉默了一下,含糊答:“你先回家再说。天黑了,别在外头晃悠。”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敢回家。”
“胡闹!不回家你能去哪儿?立刻回来!”老艾急了,“要不你原地待着,爸去接你。”
秦朗默默蹬车,挪开些距离,埋头玩手机,不远不近地等候。经历过杨潇事件后,他不放心她落单。
莫非你们真安排了别的相亲对象?艾荔荔稍加想象,不寒而栗,恐惧霎时覆盖了愤怒,顾不上秦朗在旁边,激动得脸发白,“我害怕一回到家,客厅坐着二号相亲对象,简直能吓死——”
“瞎说!”
老艾打断女儿,反驳道:“爸虽然老了,但不糊涂,凡事有一定规矩,合适的相亲对象非常难找。况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长辈出于关爱,提前为你张罗亲事,错了吗?”
“肯定错了啊,大错特错!”
艾荔荔对牛弹琴,气愤填膺,无奈对方是父亲,驳斥道:“我才十六岁,着什么急?你们未免太提前了!”
“爸六十岁了,你要是晚婚,我可能见不到你结婚的那一天,死不瞑目。”
“可是——”艾荔荔语塞,“爸,求你了,不要再出卖女儿,行吗?!”
“爸一心一意为你打算,怎么就成了‘出卖’?杨潇虽然身体差,但家庭经济条件很好,仰仗你舅费心张罗,我们才能接触到,做人要懂得感恩,你——”
艾荔荔焦躁打断父亲,“家里急需用钱?我宁愿辍学打工,甚至愿意卖血,但绝对不可能高中毕业就结婚!”
“嚷什么嚷?你两个表哥都是20岁结婚,娶了小一岁的老婆,表嫂高高兴兴成亲,你有什么特殊的?女孩长大了不结婚,想上天呐?”
“表嫂是表嫂,我是我。”她反问:“你拿表嫂比我?那我拿全力支持女儿求学的父亲比你,请问你怎么看?”
“你——顶撞长辈,反了!”
老艾生气地命令:“电话里说不明白,赶快回家!”
艾荔荔胸闷气短,反复深呼吸,原本震怒急着回家讨说法,如今却深感无力,决然表示:“我懒得跟你和舅舅吵架,冷静想想吧,如果你们不答应不再擅自安排相亲,我不会回家的。我去找周老师了。”
语毕,她挂断电话,调转车头,努力平复心情,歉意对秦朗说:“抱歉,耽误了时间。你快回去吧,我要去初中老师家,避避风头。”
秦朗收起手机,假装没瞅见她眼里闪烁的泪花,“我送你过去,女孩儿独自走夜路不安全。”
——相识至今,屡次经历难堪场面,但神奇的是,他总能得体化解,从不令当事人感觉尴尬。
十足靠谱的朋友。
艾荔荔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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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往前带路,“唉,又麻烦你一次。周老师家不远,住在西郊中学旁边的教师公寓。”
艾家和秦家即位于西郊,县城狭小,二十分钟后,敲响了初中恩师的家门。
“谁呀?”
“老师。”她一听见恩师的嗓音,情绪瞬间无法自控,哽咽说:“是我,荔荔。”
周兰开门,是白皙发福妇女,佩戴高度近视眼镜,诧异问:“大晚上的,怎么突然来了?”
艾荔荔沉默,喉咙酸涩发堵,委屈得无以复加,一头扑进信赖的恩师怀里,强忍许久的眼泪,扑簌簌滚落。
“哎唷,这是、这是出什么事啦?”
周兰性格仁爱,当年见艾家贫困,额外关照困难孩子,无心插柳培养出一名得意学生,心疼搂抱轻抚其脊背,并打量高大俊朗的陌生男孩。
秦朗微微鞠躬,主动告知:“老师您好,我叫秦朗,是艾荔荔的邻居兼同班同学,她家长辈给了她很大的委屈受,所以她想来您这儿避避风头,不知……”
周兰会意,叹了口气,“我一猜就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开学挺久了,难道家长还要求女儿辍学?”
要求女儿辍学?!秦朗欲言又止,委婉答:“她会告诉您的。”
“行,我会通知荔荔家长。我女儿上大学去了,先生又在外地工作,正愁没人作伴。”周兰和颜悦色,“时候不早,小秦,你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秦朗安心告别,临走之前,看了一眼在恩师怀里崩溃哭泣的女孩,怜悯暗忖:
母亲痴傻、父亲封建、舅舅愚昧,她受了委屈时,只能向热心老师哭诉;
日子够煎熬的。
他第一次,涌起一个荒唐念头:既然煎熬,干脆离开采屏县呗,天大地大,必有属于你的容身之处。
例如,等明年,我妈支教任满,我可以——
正神游琢磨时,铃声响起,是保姆吴英,他接听并解释:“阿姨,我今天有点事……正在路上,二十分钟……饭菜放着,我回去会吃的。”
与此同时·艾家
客厅,老艾和钱斌大眼瞪小眼。
“娣娣闹别扭不肯回家?”钱斌皱眉。
老艾从坐立不安,变为怒不可遏,“周兰,又是周兰!我女儿本来乖巧,被她教唆长歪了。”
“要不要去周家把丫头接回来?”
老艾跳脚,“不去!她有本事一直赖着周兰,我乐得节省一份口粮。”
钱斌讪讪的,“麻烦了,杨潇犯错,咱们背骂名。唉,怪我,大意了,光顾着杨家有钱,没认真考察小伙子的人品和健康。”
老艾忙安慰:“是丫头不懂事,阿斌,你千万别自责。下次谨慎点就行了。”
“放心,下次的相亲人选,我一定各方面严格把关!”钱斌拍着胸膛承诺。
老艾气呼呼,“先晾一晾娣娣。哼,我倒要看看,周兰的善心能持续几天!”
在老艾的认知里,无法理解周兰的慷慨与博爱胸襟,猜测一两天后,昔日教师就会不耐烦,找理由赶学生回家。
孰料,周兰愉快收留了学生,毫无怨言。
一眨眼,周五清晨,起雾了,远眺采屏嶂,半山腰以上被浓浓白雾笼罩着。
“老师,我去上学啦。”
周兰在整理教案,扭头说:“降温了,记得加衣服,你姐房间柜子里自己拿,莫见外。”
“小雅姐姐让我穿这件外套。”艾荔荔展示了一下胳膊搭着的衣服。
周兰含笑嘱咐:“去吧,好好学习。别因为数学考了一次满分就骄傲,往后考试多着呢。”
她恭敬答应,快步下楼,自行车骑出公寓大门,望见秦朗已在路口等候。
少年穿着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却清爽颀长,丝毫不显臃肿,骑在车上,长腿轻松撑地。低头划拉手机时,眉眼鼻梁线条俊逸出尘。
秦家到周家,并不顺路,需要早起绕路。
但少年人用心时,仿佛有无限精力——
早起不嫌困,绕路不嫌累。
专程赶过来,只为能与她一起上学。
“叮铃铃~”
艾荔荔仅在第一天意外询问为何过来,此后隐秘期待,默契汇合,“早啊秦朗同学。”
“早。”秦朗抬头,注视她,递过一只小巧蓝牙耳机,“准备!今天接着听英文朗诵《小王子》,第五集。”
她接过,彼此指尖轻触即分,开始练习英语听力。
“小学读物,给高中生听着玩玩。”少年语气慵懒,匀速骑行。
在悠扬的前奏音乐里,她讷讷说:“我的英语听力比小学生强不了多少。”
晨雾里,两辆自行车并排远去。
老艾在家,左等右等,先坐不住了,于冷战中败下阵来。
这天中午,他把妻子锁在后车厢,赶在放学前,站在校门口等候,誓要把女儿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