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荔荔淋了雨,心情酣畅,带着半身寒气、一脸水珠回家,打量舅舅口中介绍的热心人:
年轻男子,中等个头、体格匀称,不大不小的单眼皮,五官端正,憨厚中流露着拘束谨慎。
“林雄,这是我外甥女。”钱斌端坐喝茶,神态威严,“娣娣叫他林哥吧。”
林雄隐约唯唯诺诺,闻言注视穿着校服的漂亮少女,拘谨说:“妹子,你好。”
她礼貌回应:“你好,林哥。”
这一称呼,勾起了令艾荔荔不愉快的记忆:父亲和舅舅偷偷塞的相亲对象,杨潇,也叫她妹子。
高中生互相称呼“同学”,不习惯被社会化称作“妹子”。
忆起杨潇,她一朝被蛇咬,脑海里的警铃不禁响起,内心怀疑,唯恐长辈擅自张罗第二个相亲对象。
不过,她逐渐打消了忧虑,因为,林雄的眼神与杨潇截然不同——他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了钱斌身上。
“我家的活,辛苦了第一次来做客的林哥,实在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小事,妹子不用客气,我休息,闲着也是闲着。”林雄坐在钱斌旁边,毕恭毕敬表示:“反而要感谢师父,愿意带我一起玩。”
钱斌吹了吹滚烫热茶,眼皮耷拉着,语气跟平常闲聊不同,慢条斯理说:“嗐,公司命令带新人,我就尽心尽力。你家远在外省,休假窝在宿舍无聊,干脆出来逛逛。”
“没错,幸亏师父关心我。”
钱斌放下茶杯,拿起烟盒。
林雄立刻起立,掏出打火机,抢步凑近弯腰,殷勤点烟。
艾荔荔看愣了,把自行车靠在下厅堂墙壁,回房间换了干衣服出来时,见父亲端上了果盘。
“娣娣姑妈寄来的零食。”老艾热情周到,连声招呼,“小林,来尝尝,坐呀,莫站着。今天多亏有你,赶在下雨前把砖卸完了。”
“谢谢大叔。”林雄明显紧张,努力讨公司领导欢心,只差把果干喂到钱斌嘴里。
钱斌评价:“唔,纸皮核桃香。”
林雄立马抓了几个核桃,咔咔剥壳,细心吹干净了,双手捧到师父面前。
阴天的天光,透过四角的天空,斜斜照向客厅。屋顶瓦片从窸窣转为啪嗒,雨势变大,淅淅沥沥,汇聚成线,顺着瓦檐落入天井,已积了一汪水。
“荔荔,吃,吃。”钱二妮见丈夫没制止,连吃带拿,往兜里藏果干,不忘分享给女儿。
艾荔荔坐在母亲身边,好奇观察舅舅和林雄的互动,暗忖:对待公司的老师傅,是得尊敬,但有必要如此谦卑吗?
“娣娣,别发懒,去做饭!”老艾催促女儿,“快烧水,爸去挑一只肥鸡,招待贵客。”
艾荔荔答应着走向厨房,却听舅舅说:
“不了,我跟朋友约好喝酒,该告辞了。”
“啊?舅舅不留下吃晚饭吗?”
“有约了,舅明天再来。”钱斌背着手,往大门走,“二妮,哥走咯。”
钱二妮埋头吃果干,腮帮子鼓鼓的,含糊吭吭哧哧:“慢、慢、慢——慢走。”
“阿斌!急什么?和小林留下,吃顿便饭。”
老艾按照礼节,再三留客,而客人反复婉拒,双方拉扯着到门外。
艾荔荔跟随送客,旁观林雄照顾舅舅穿雨衣、搀扶坐上摩托车后座,那副架势,宛如电视剧里体贴丈夫的新婚妻子。
父女目送两个客人远去后,她忍不住问:“爸,林雄欠我舅舅钱了吗?”
“没听说啊。”
“那他为什么对我舅舅毕恭毕敬?几乎像仆人。”艾荔荔心想:跟林雄相比,班里同学嘲讽的陈嘉明沸羊羊行为都不算什么了。
老艾瞥了瞥女儿,转身进屋,“因为小林是新员工,有半年的实习期,通过公司考核才能转正。你舅是组长,是直属领导,喊师父而已,半年后的考核大会,你舅有投票权。”
“噢,原来如此。”
艾荔荔恍然大悟,不禁感慨:“新员工真不容易,看着好卑微。我舅的架子端得太高了,他下属大气不敢喘,怪别扭的。”
“不奇怪,三百六十行的新人,全是这么熬过来的。你舅舅年轻时,伺候师父也是恭恭敬敬,争着抢着帮师父干私活,千辛万苦熬成领导,现在轮到他享受了。”
少女怀着稚气看待社会,“新老员工不能平等相处吗?那样谁也不用卑微了。”
“幼稚!一代接一代的传统,前辈当年吃苦遭罪,新人凭什么舒舒服服?多不公平。”
“……”艾荔荔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老艾一瘸一拐,走向茶几,硬是从妻子兜里掏出果干,放回盘子里,锁回柜子里,训斥道:“饿死鬼投胎!你一口气吃完了,以后拿什么招待客人?!去帮娣娣做饭。”
“妈,来,帮忙择青菜。”
艾荔荔牵走了挨骂扁嘴的母亲,进厨房忙活。
老艾见女儿走开了,回房反锁,悄悄打电话给大舅子,迫不及待告知:
“阿斌,佩服佩服!”
“娣娣什么反应?”
“如你所料!娣娣不仅不讨厌小林,还同情他,夸你威风,吓得徒弟大气不敢喘。”
钱斌肥胖,拥挤坐在徒弟的摩托车后座上,得意一笑,“果然,小姑娘嘛,不难哄,你觉得……咳咳,怎么样?”
“小林比杨潇合适。21岁的小伙子,相貌端正,老实勤快,有稳定工作。”老艾满意盘算着,“等娣娣高中毕业,两人也熟悉了,岁数正适合结婚。”
林雄戴着头盔,开车时风声呼呼,听不清后座对话。
钱斌嘱咐:“咱们要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的事,仅仅我知、你知,两个年轻人不知情,自然相处,等于是自由恋爱,总不能怨长辈了吧。”
“哈哈,有道理!”
“切记,保密。我们暗中观察,必要时悄悄推一把。”
老艾兴奋颔首,“行,一切按照你的计划办!”
钱斌挂断电话,哼唱欢快小曲,露出胜券在握的睥睨表情。
艾荔荔淘米煮饭,压水洗菜,正忙着,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点开。
秦朗发来一张风景照片:
地点在山神庙,雨后黄昏,视野开阔,苍翠松柏掩映着庙宇的金黄琉璃瓦,意境深远。
写道:我妈又临时决定来拜神。
艾荔荔编辑消息回复时,食指犹豫举着,问:下雨天也去?韩老师没事吧?
秦朗秒回:没生病,她经常突然情绪低落,外出散散心。平均每周三趟,对山神庙,你未必有我熟悉,庙祝老伯都认识我了。
艾荔荔提醒:天黑了,山里气温低,劝韩老师早点下山回家。本地人从不夜晚拜山神,沿途没路灯,不方便。
秦朗秒回:庙里有灯,彻夜长明,庙祝挺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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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劝劝她,回头再聊。
艾荔荔皱眉,为邻居的精神健康状况感到担忧:天黑了,老师跑去山神庙做什么?
“荔荔荔!炒、炒。”钱二妮握着锅铲,兴冲冲挥舞,她回神接过,麻利开始炒菜。
秦朗收起手机,转身望去:
庙宇内,灯光昏黄,塑了金身的神像庄严,供桌上摆放着烛台、香炉、清茶、贡品,地面设有三个蒲团。
韩燕起初站在庙外,眺望风景,慢慢踱至神像前,跪了下去,双手合十。
她闭目跪立,久久不发一语。
“咳咳!”
少年靠近,蹲下提醒:“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韩燕肃穆,一动不动。
“韩老师?”他揪了揪母亲袖子,“我申请回去写作业。”
她睁开眼睛,瞥了儿子一眼,“是你的发小们又在找你打游戏吧。”
“嘿,怄我?!”秦朗拿出手机抛了抛,“我在这儿就能打游戏,但是不想玩。班主任发话,叫我代表18班参加一月份的市级学习标兵英语竞赛,得认真学习。”
韩燕欣慰颔首,抬头仰视神像,“妈想再待一会儿。这个地方神奇,能让我的心变得宁静。”
“成,再待十分钟,倒计时开始。庙里烟熏火燎的,香灰味儿忒浓,亏您待得住。”秦朗说着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气,却听背后母亲发问:
“儿子,你怪不怪妈妈?”
又来!秦朗无奈,停下脚步,站在满墙层层叠叠的“有求必应”、“慈悲救世”绒绸锦旗前,“又在琢磨支教的事儿?跟您说了一百遍了,‘既来之,则安之’,目前进展顺利,您就甭时不时纠结犯愁了。”
“不是支教的事儿。”
韩燕出神地凝望神像,在幽静中说:“是关于,你留学的事儿。”
“留学?”
秦朗忍受不了浓郁的香烛灰烬气息,退到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疑惑问:“无缘无故,怎么忽然聊这个?我在国内读了十几年书,感觉很好啊。”
仿佛是古老的山神赐予了一位母亲力量。
韩燕眼里泪花闪烁,忏悔一般,倾诉道:“近年来,我常常反思:一味反对你爸作出的决策,会不会错了?例如,你小学时,他就提议送你去灯塔国留学,假如当时没有发现他的婚外情,你早出国了。”
父母交恶已久,母亲提及父亲时往往鄙夷直呼“秦东海”,难得平和称一声“你爸”。
秦朗想了想,悬着心,大踏步折返,伸手探查母亲额头温度。
“稀奇,听您语气,在为我爸说话?发烧啦?”
韩燕并未生病,拨开儿子的手,“妈跟你说正事!严肃点儿。”
“同个圈子朋友的孩子,经济许可的,基本出国了,咱们家不是没能力,怪妈,自私狭隘,目光短浅,年轻时痛恨丈夫变心出轨,害怕儿子离开身边远隔重洋,更害怕失去抚养权,牢牢抓着不放手,导致严重耽误了你的前程。”
秦朗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耐心陪伴情绪起伏大的母亲,劝慰道:“谁说耽误了?简直瞎说!我现在明明好好儿的。又是谁拿话刺激了您?说来听听。”
神像前,韩燕咬咬牙,强忍不舍下定决心,郑重道:“妈想通了,你爸考虑得对,父母应该为孩子的前程多做打算,如果,你愿意出国跟发小们一起留学,妈可以立即让你爸去安排落实!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