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论辩
    “笃笃。”

    夜色已经有些暗下来,就连虫鸣也比白日响了。

    崔捷音走过石板街道,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思绪轮转,想到今天收到的邀信,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叩了叩朱门上的铜环。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看着很机灵的小厮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并没有露出多余神态,只问她姓氏,崔捷音答了,便被迎入。

    屋檐下的角灯明亮,映照着地面上的水光,崔捷音的纤瘦影子绰绰。

    此番前来,她冒充的是兄长崔明安的身份。

    毕竟兄长入京,除了为自己考取功名,更有的,是为了这位大人——当今圣上亲封的开国功臣,左相廖石磊。

    她一连数日找不到兄长痕迹,不知怎的,好端端的人竟如石沉大海,但会试重新登名造册在即,她辗转思忖,还是决定填上崔明安大名。

    三年一选,若是错过,兄妹二人的仇,如何得报?

    找左相大人帮忙?简直痴人说梦,她于左相无亲无故,加之身份悬殊,如何有理由求助?甚至还需尽力展现自己的作用才是真。

    她稍整衣冠,跟在小厮身后。

    “廖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对方低声道,一边替她打开另一扇有繁复雕花的门。

    崔捷音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自己贴身放着的密信,深吸一口气。

    屋内却并非灯火通明,只是在门口和桌上各放着一笼八角玲珑灯,烛火幽微。

    正坐在堂前的,是一名身着藏蓝常服的中年男人,方脸尖耳,眉须俱长,在忽闪明灭的灯光下,看起来倒有几分慈眉善目。

    见崔捷音走来,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

    外面的雨不过蒙蒙,还不到能够阻碍走路的程度。

    “崔公子学识渊博,但对于最基本的守时,似乎却有所松懈啊。”廖石磊端坐高位,眼眸低垂,看也不看立在下面恭敬行礼的崔捷音,似乎不愿再谈。

    眼前人堪堪半百,且未着官服,但仍威势勃发。

    “未按约定时间拜访,是小生的不是。然绝非故意迟来,”崔捷音顿了顿,斟酌着自己的言辞,“实在是路上遇事耽搁了,还望廖大人海涵。”

    “哦,何事?”

    听到对方这样问,崔捷音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既问了,就说明此番见面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小生在来的路上,遇到有两个商贩因为摆摊位置的事情,发生了争斗,现场颇为混乱。”崔捷音三言两语,将刚才的见闻说与男人听。

    “一个摆摊之位,竟然引得双方如此大动干戈。”廖石磊抬手捻长须,微微蹙眉,“如此纷乱扰民,诚非良态。”

    当今圣上宽厚,才没完全禁了这些小民生计,然京城内十个人里有八个都非富即贵,这种乱象实在不可。

    他又看向崔捷音,眼眸里微微闪光。

    “既然你刚才也见到了门口的小贩,”廖石磊意有所指道,“今之商贾大多利心熏目,为点蝇头小利便可争到头破血流。既如此行事乖张,全然置礼义于不顾,何以不禁之?”

    商人利欲熏心是多年来主流的观点,前朝更是严格限制小民经济的活动,但听到他将这件事上升到如此高度,崔捷音还是轻抬眼睫,往下福了福身,神色更加恭谨。

    “大人所言极是,”她先将谦卑的姿态摆足,随即话锋一转,掷地有声道,“然小生斗胆,以为商贾逐利,亦乃人之常情。”

    利益和礼义之间的矛盾,恒古有之。

    但以治国角度来看,其实不是去消除任何一方的存在,而是从这两种相反且相似的矛盾中找到平衡,利用好二者的优势。

    如果单纯集中在利和义的一面上纠结不已,未免显得管中窥豹,视野狭窄。

    利,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怎可因为难以兼得就放弃了呢?

    “你有何想法,不妨一并说来。”廖石磊听出她话里的情感倾向,眉头一挑,脸色毫无缓和迹象,但却肯听她一言。

    “之所以会出现烦扰,并非商贾逐利之罪,”崔捷音微微一笑,不疾不须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而在于无序。”

    “你的意思是官府管制不力?”廖石磊敏锐捕捉到她话外内涵,尖锐地提问道,语气饶有兴味。

    崔明安眼下还没有考完科举,更没有得授一官半职,民骂官可是触犯律法之举。

    她为自己捏一把冷汗,但仍徐徐道来:“小生不敢,只是大人,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将商贾治理得当,其利必然可以济国。”

    “反之,若全然禁之,恐怕民生艰难,国家亦会失去繁荣之机遇。”她低下头,认真道。

    “济国?”听到她的解释,廖石磊面色顿时变冷,轻哼一声。

    “自古便有‘君子尚义,小人尚利’之说,昔日圣贤君子何曾说过‘利’可济国?”他瞥一眼虽穿着简约,但做工面料无不华贵的崔捷音。

    廖石磊知道对方的家世,出自江南泗州,也是富庶之地,奈何商贾出身。

    若非圣上有意拓宽科举来源,像崔捷音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汲汲营营,子孙后代都无法踏入仕途一步。

    “商贾贪欲无度,唯利是图;若是以此济国,岂不扰乱国法、败坏纲常?”廖石磊步步紧逼。

    面对他的诘问,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崔捷音反倒少了些顾虑。

    论诗文她不擅长,但自小与巧言善辩的流华一同长大,眼下状态来了,她现在只想要和对方辩论一二。

    “大人明鉴,然圣贤之师也曾说过,‘富之而教之’。”崔捷音沉吟片刻,便开口不卑不亢地反驳道,“古往今来,但凡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之景,里面的百姓没有不富裕的。民富,则国强。”

    “逐利乃是时代所驱,并非罪过。”她挺直身子,目光炯炯,“若是能够以‘义’来引导它,‘利’亦能够为民所用,为国所用。”

    廖石磊看向她,捻胡须的手顿了顿,没有开口。

    “况且今日圣上广开商道,也是为了能够活跃民间经济。”崔捷音见用圣贤之言无法说服对方,索性搬出来皇帝。

    就算是几千年前的圣贤君子站在这里,也敌不过皇帝的金口玉言。

    “小生认为,若是能够将商贾加以引导,引其正道,也是为国为民的喜事。”她最后,又绕回到自己的论点上。

    “但贾人之行,何曾有义?”

    廖石磊的目光微凝,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再度反问道。

    “为富不仁者,贪得无厌者,比比皆是。若是继续放任其扩张,岂不是助长了歪风邪气,反倒成为国之祸患!”

    崔捷音又是一拱手,每当她想要反驳别人的时候,礼节总是做得格外到位。

    “廖大人的顾虑,小生也能够理解。”

    她不否定廖石磊的想法,但她也有自己想说的,“但治国之道,并非一味禁绝便可高枕无忧,而是需要加以疏导。”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崔捷音喜欢引经据典来委婉说明观点,“商贾者,恰似这水流动。顺则泽被万物,阻则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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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若是朝廷专门设置规矩,立明法度,令贾人们能够取利有道,生财有序……”她抿唇笑道,“想来私利也可转为公义。”

    听了她的话,廖石磊眉头渐舒,眼眸里露出思索。

    “听你的话,倒像是已经想出来治理的法子了?”

    若非胸有成竹,那就是只会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花架子。

    “正是。”崔捷音面容沉静,缓缓道来,“小生以为,朝廷若是能够在城中单独空间进行小民生意,则为集市,与居民住所分离,再规定摊位地点与租赁费用,派官员定时巡查以防止有人私自霸占。”

    “如此一来,不但能够为国库增益,又能够让商贾在规则的限定中安守本分。”

    她又灵光一闪,补充道,“若是再辅以市集自治,令各大商会制定好各自的规矩,则其所为,令行禁止,使其不得不自律起来。”

    头顶的灯花忽然爆裂开来,倒映在崔捷音的眼眸里,灿若星辰。

    “如此一规范,不但能够保障贾人的利益,更能够有利于民。岂非两全其美?”她轻挑眉,流露出少年风发意气。

    听罢,廖石磊的眉头已然完全舒展。

    “你说得倒也入情入理,若是果真如此,或许商贾真的能够成为朝廷之利器,助我大燕兴国富民,繁荣昌盛。”虽然她的想法并不是没有可以指摘之处,比如京城规划更改、政策推行之难,但廖石磊更看重她有别于世人的观点。

    崔捷音见自己似乎已经说动了他,心中顿时一喜,露出笑容后又收敛,谦恭道,“正是这个道理。”

    “唯有义利并行,方能长治久安。若是一味禁商禁利,民无出路,国无生机,恐怕反倒会生出更大的祸乱。”

    廖石磊沉思须臾,忽地拊掌轻笑。

    “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看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敏捷多思。”他的目光比旁边的烛光还要柔和,感慨道,“实在难得。”

    见崔捷音依然恭敬地站着,他起身招呼道,“夜深露重,路途昏暗,今夜不妨就直接宿在府上吧!”

    “多谢大人。”崔捷音拱手行礼后,这才落座。

    “小生今日迟到一事,实在有愧。”她举起酒杯,抱歉地笑笑,旋即一饮而尽。

    “廖大人传信与我,想来也不是单纯为了论辩‘利义’之事。”崔捷音用衣袖擦去唇角的酒渍,眼睛黑亮。

    廖石磊看着她,思绪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当时见她,也是一样的神采奕奕,即使年岁尚小,也令人过目难忘。

    细细算来,十几年间,这还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你的病还是不大好吗?”

    看着崔捷音明显比成年男人纤瘦的身材,廖石磊又忍不住捻须。

    “娘胎里的病,治不好。”

    崔捷音垂头,盯着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时溅上去的泥点子,回答道。

    “春闱连考三天,你如此弱不禁风,哪里捱得过去。”廖石磊微微叹息。

    虽然有过人之才,但身体这般不康健,难免在考场上伤神,影响发挥。

    “多谢大人牵挂,”崔捷音拱手,“小生一定养好身子,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寻找崔明安。

    “待你高中……”廖石磊忽地欲言又止,生硬地拿起酒杯终结话题,“还是以后再说罢。”

    崔捷音摸了摸后脑,不明所以。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残余的水珠从飞檐上一滴一滴漏着,仿佛是在记录时间的无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