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完给流华的信,崔捷音顺道将《千字文》拿给赵二。
赵二一见,喜不自胜,差点将自己摊上所有的炊饼全打包送给崔捷音,吓得她连连婉拒。
开玩笑,几个肚皮撑得起?
“到时小赵也去考科考,金榜题名!”来买饼的街坊阿婆忍不住插嘴道。
“婆婆,别取笑我了,”赵二小心翼翼地护着书角,将之压在自己身后的箱子里,“我哪里比得上小崔。”
二人又开始一唱一和地夸起崔捷音每日学习的刻苦劲,仿佛真的亲眼看到了一般。
勤修苦学的故事主人公只是在一旁笑笑,见无旁的事,便礼貌地告辞。
霞光所剩无几,天微微有些发黑,金台书院内,早早地点起了明灯。
“这不是崔公子吗?”
崔捷音扭脸看去,可不就是初见面就管她叫“贱民”的张弛,张公子?
倒没有和李修泽一同出现,身边只跟着一个矮矮的小厮。
“多日不见,怎么感觉你瘦了?”张驰看到她手上拿着的炊饼,笑容大了几分。
虽然理应是关心的话语,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一种阴阳怪气的意味。
“瞧瞧,咱们的崔公子,每日只吃点街边小摊维持生机。”张驰斜睨一眼自己的小厮,“他都来书院这么久了,一次天香楼都没去过。反观你,倒是仗着我的势,去享受了不少次。”
“要不是有少爷,小的就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也去不了那种地方开眼啊。”小厮谄媚地笑着。
张驰伸了伸脖子,很是受用。
什么公鸡引颈。
崔捷音几不可察地撇嘴,只当路遇丑角卖艺,抬脚就要走。
张弛却急急喊住她:“喂!你听没听出来,你活得还不如我家小厮呢!”
崔捷音:……
每每和张驰对话,她都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想要转身快速逃离现场。
按流华的话说,她应该是对春竹、草包之类的植物制品过敏吧。
“穷书呆,”张驰冷哼一声,“后日便是春闱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崔捷音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能关心起自己的学习来,谦虚道:“资质粗鄙,学无大成而已。”
“学武大成?”他的声调扬了起来,“春闱你要走武举的路子??”
看不出来啊,这崔明安小身板,还有一颗想当将军的梦。
听到他莫名其妙蠢出天际的话,崔捷音真是要无语了。
他到底是怎么在书院里的考试脱颖而出的?
是的,前两日书院里举办了一场模拟春闱的考试,让众学子一展身手。
每名考生各自缴纳五两银子,便能参与。
今早成绩便揭晓了,崔捷音虽表现不俗,也不过名列第五。
榜首几人中,张驰的名字赫然排在前列。
“你当真要武举?”没等到她的回答,张驰再次追问道。
崔捷音感觉自己都看到了对方空白的大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自己并无此意。
“那你说什么学武不学武的,装模做样!”张驰怒瞪一眼,这贱民竟然敢故作玄虚、耍弄自己?
崔捷音无奈,赶紧转移话题:“天要黑了,张公子这是要出门?”
“自然是出门。”张驰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机会,“哪像你?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新来了个成日呆在屋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举人。”
“多谢张公子关心。”崔捷音笑意真真切切,甚至还鞠了一躬,“那我就不打扰张公子出门的雅兴了。”
她抬脚便走,不去看对方被噎住的表情。
崔捷音回到自己的屋内,整理了流华寄来的包裹后,又坐在桌前照例开始练字。
勤学苦练,卓有成效。
或许是因为考试的紧迫,她悟出了前面十几年学字都没学会的笔顺结构:如何提笔、落笔、转动笔锋,都影响着一个字的形态和气质。
不知练了多久,沉浸在书法世界中的崔捷音猛然抬头,周围悄然无声,方才如梦初醒。
如今总算是练出一手标准字体。
不需要惊艳绝伦,只要够端正即可。
她起身洗笔,正准备熄灯上床。
外面忽地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不止一个人,从草丛中走过,撩动了叶片沙沙作响。
崔捷音微微推开窗户,果不其然,又在竹林小屋前看到了张驰的身影。
他和两个身量颀长的男人一并,没有过多的迟疑,三人陆续走进小屋。
又?
崔捷音抿抿唇,她果断放下笔,将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还好她习惯穿小袖窄身的衣服,方便出行。
透过窗户的缝隙,崔捷音发现他们并没有出来,依旧在屋中不知作何勾当。
她放下窗户,又吹灭了灯,脚步轻悄地走出房门。
这次,自己一定要弄清楚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崔捷音十分小心,她借着有夜幕和竹林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向着小屋靠近。
小屋四周,一排草篱笆静静伫立,仿佛天然的屏障。若有人悄然弯下身子藏于其后,不细心观察,便实难察觉其存在。
她挑了一个视野甚佳的位置,准备一探究竟。
屋内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里面的人影在墙上映照得很长。
崔捷音数了数,一共是四个人。
看来这间据称无人居住的小屋里,还是有所隐藏。
奈何隔着一层土墙,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低声争执,似是和钱财有关,又看到人影晃动,在交换什么东西?
有人的手迅疾伸出,旋即又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收回。
每个人的手都虚虚地攥成拳头,里面藏着秘密。
浓黑的夜色掩盖了崔捷音眸中的深思。
如果说小屋里的人不是学生,而是金台书院里的人,那他们深夜私会,究竟所为何事?
人影又坐了下来,看轮廓,似乎是开始推杯换盏。
崔捷音注视着众人的影子,像是黑夜里眼睛发亮的猫儿。
她隐约听到张驰在说着什么颠三倒四的话:考试、书院、题目、张家……
崔捷音提取出重复度最高的几个词,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金台书院暗藏的秘密,她终于确定了。
张驰,一个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的学生,却能在模拟考试中大放异彩,若说书院中的学生,多为出身名门望族的子弟,这一点自然并非偶然。
然则这些夜晚常去天香楼享乐,白天则懒懒散散的学生,竟然也能轻易获得参加春闱的机会。
圣上可并未于此途格外开恩啊……她早已料到,如此种种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如果张驰等人通过某种方式提前获取了考试的答案,那么他们的好成绩就不足为奇了。
崔捷音原先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上一回科考,便因为春闱糊名案闹得沸沸扬扬,整个春闱录取的贡士竟然辗辗转转都是在几个姓氏里打转……皇帝冲冠一怒,官府门前血流成河,甚至糊名换人重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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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也成就了一些两榜贡士。
话说回来,哪怕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也实在没想到,这帮人如此大胆。
皇家书院是皇帝特设的一等学府,和科举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旦这书院的考试都能够提前泄题,想必会有越来越多的贵族子弟加入其中,等待着自己被家族安排好,届时在春闱场上也畅通无阻,高中无忧。
日后若是得以封侯拜相,他们就会为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让更多的后代进入朝廷。
环环相扣的利益链,代代相传的乌纱帽。
崔捷音不免泛起反感,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如何抵得过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他们?
那还有一些,连普通举子都算不上的人呢?
只能成为科举考场上,轻如鸿毛的一缕飞灰;即使如此,也无法玷污贵族们的青云路分毫。
一番觥筹交错后,小屋的门又开了,张驰几人醉醺醺地走了出来,各自向着自己的房间散去。
崔捷音耐心地蹲在篱笆后,一直等到屋里的灯吹灭,这才缓缓起身。没想到她刚站直身子,便看到又有一个身影,轻盈地从房顶跃下,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响。
待看清对方的脸,崔捷音捂紧自己的嘴,飞快就地蹲下。
怎么会是他?
崔捷音的动作已经十分迅速,怎料对方耳力惊人,似乎是察觉到不对,慢慢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抬脚走来。
“是你?”
看到缩成一团,试图融入漆黑夜色的崔捷音,许少权的心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他轻声继续问道。
听到对方的疑问,崔捷音在心里没了好气。
自己现在住在金台书院,即使是深夜出现在这里,也不会比他一个茶馆掌柜出现在这里要奇怪吧?
话一出口,某茶馆掌柜便意识到这里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好地方,许少权又老实地闭上了嘴。
“随我来。”崔捷音看他一眼,小声道。
有什么问题,还是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崔捷音带着他,来到金台书院另一处僻静的院中,旁边尽是些怪奇嶙峋的石头。
“我?”
许少权自然不可能和她说实话,眼珠一转,想到了借口。
“我来找你要房费的,”他笑眯眯道,“新筱不是说好了,过几日就会把房费送来。可我在茶馆里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你登门。”
“听街边的小贩们说,你成日都呆在书院里,就连一日三餐都要人专门送去,”许少权说演就演,只一瞬便面露委屈之色,声音也变得哀怨,“若非我亲自过来,你恐怕早就将状元茶馆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崔捷音没想到,自己白天才刚收到家里寄来的银票,对方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比灵犬还先闻到钱的味道。
“明日,明日我定会登门拜访。”无语归无语,她仍是言出必行。
许少权点点头,笑得眯了眼,俨然是个狐狸掌柜。
“即便如此,许掌柜也没必要深夜催债吧?”
崔捷音反应过来,就算没有宵禁,他也不至于专门跑来——如此着急!
许少权的眉尾轻抬,轻描淡写道,“在书院里迷路了,一直到现在。”
看他面上表情,一看就是说谎的惯犯。
见天都快亮了,稍有疲惫的崔捷音也不想再拆穿他。
与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反正,自己也不会将其视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