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摆摊(中)
    一道宽长狰狞的刀疤从左上至右下,横跨男人整张面部。此人是连虎寨寨主,典望。

    自武陵山脉起的西南地区,大大小小的山寨超千数。其中最出名的,当属守南诏边境的罗家寨。其次是便是辰州府三大寨:连虎寨、猫头寨、伏狼寨。

    三大寨不听官府管辖,看似各自为政,实则守望相助,让辰州府官员头疼不已。

    而三大寨不扰民,只针对抢占他们耕地的富人和朝廷,因而很受各村欢迎。

    早些年,朝廷剿匪,三大寨就已经有村民自发掩护。如今朝廷自顾不暇,官府无力剿匪,三大寨气焰便越发旺盛。

    久而久之,郴县县令为了明面上虚假的和平,只得对各大寨主的进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主要是,县令想拦也拦不住。

    春耕是每年连虎寨的重中之重,典望此行便是为了粮种,连夜赶路,便顺道来吃过早。

    典望虎目斜视,瞧见还没狼狗高的小人儿揪住自己的裤腿,便捏住小人儿的衣服后领,拎小狗崽儿后颈似的,拿到身前问话。

    “哟,小孩儿,胆子不小,你典爷爷的裤腿儿也敢碰?”

    阿柔骤然悬空,树叶杯拿不稳,脱手掉在地上。

    阿柔在半半空中没有支点,手脚乱蹬,竟晃了起来,吓得她嚎啕大哭。

    阿愚一直跟在阿柔身侧,连忙上前,抱住阿柔的双腿,让她有个落脚点。

    可即便如此,阿柔的哭声依旧未停,他只能愤怒对典望道:“放开我妹妹!”

    典望对小孩儿本就没耐心,见他们哭哭啼啼,又是北人打扮,更没有哄人的心思,脾气也上来了:“小子,搞清楚,是你家丫头片子自个儿贴上来的!”

    他微翘的嘴角满含恶意:“爷就是不放,你耐我何?”

    阿愚气得红了眼,他双手抱着阿柔的腿,没法打拳,只能用脚猛踹面前的典望。

    典望毕竟是腥风血雨里混出来的人物,对这等毫无章法的小伎俩满是不屑,轻松躲开。

    脚脚轮空的阿愚如困境的小兽,眼眶发红,发出低低的嘶吼之声。

    -

    罗乐出现时,看见的便是这等场景。

    她大步上前,将典望手中挣扎的阿愚和阿柔同时抱住。

    “阿柔不哭啊,看看是谁来了?”

    阿柔的小鼻子早已哭得发肿,听到阿姐的声音后,连忙朝身后看去。发现腰处紧贴的是阿姐的脑袋,紧紧抱住,仰天大声嚎了两声后,改成小声啜泣,抽抽搭搭的,仿佛受到了无尽的委屈。

    罗乐没有让她立即止住哭声,小家伙哭出来还好,忍着反而容易生病。

    阿愚也不例外,他嘴巴已经瘪成鸭子状,抱着阿柔的双腿,跟着他的脑袋,埋在罗乐怀里。

    他很是自责:“呜……我没有保护好妹妹。”

    罗乐则拍着他的后背安慰:“怎么会?我们阿愚最棒了,明明也很害怕,但一直抱着妹妹没有松手,对不对?”

    由于摊主都认得典望,罗乐姐弟三人尽管跟叠罗汉似的抱在典望面前,但除了几个因为摆摊地理位置靠得近的摊主,没人敢围上来看戏。

    他们装作自己很忙,或吃东西、或擦桌椅,眼神却不停地往罗乐那边扫。

    罗乐轻车熟路安抚住两个受到惊吓的小朋友后,一边对典望示弱。

    “这位大侠,在下不知弟弟妹妹是如何惹怒了你,只能先给您赔个不是。

    只是弟弟妹妹年纪太小、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大侠,还望大侠大人有大量,原谅两个不知事的小童。”

    典望懒懒扫了罗乐一眼:“你是他俩的兄长?”

    罗乐颔首:“正是。”

    典望是个识得货的,旁人会因罗乐一身青灰布衣忽视她,但他却一眼认出了这身成衣的不凡,穿着出自京城的锦绣坊的衣服来摆摊?

    糊弄旁人可以,哄他?这是看不起他这个山寨头子呢!

    遂嗤笑一声,颇为轻蔑道:“你这富家公子哥儿,来这里作甚,莫不是为了体验人间疾苦?”

    典望不知道,第一次来摆摊的罗乐连自家摊位的路都没认清楚,哪里晓得三大寨与县城的弯弯绕绕?

    罗乐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像是没感受到话语中的嘲讽一般,语气颇为真诚:“大侠误会了,小子这身行头,是乡里的善人赏的,今个儿头一次带着弟妹来城里摆摊,怕以前的破衣服冲撞了客人,不得已,才换上这身衣服。”

    典望自是不信她的话,但见她说话还算客气,嘴巴又甜,叫他这么个山寨头子一口一个大侠,心中不满稍淡,于是顺着罗乐递出来的台阶,松开了阿柔。

    罗乐从两人对话之初,便察觉到眼前人的松动,猜测此人虽然面目可怖,却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于是稳稳当当接住了阿柔。

    她让两个小家伙对典望道歉,又抛出橄榄枝,询问典望是否有空到她的摊位上坐一坐。

    罗乐话语里满是歉意,可行为举止却不卑不亢:“大侠来此定是为了过早,小子摊上有些许汤汁和下饭菜,若是大侠乐意,便到小子摊位上休息一二。”

    典望身后还有个穿着长衫的青年书生,是山寨的二当家张观,亦是典望的军师。

    他手中羽扇轻轻碰了碰典望的肩膀,这动作隐晦,却被罗乐看在眼里。

    罗乐连忙向他行礼:“先生与大侠同路?若是不方便,小子便不打扰二位了。”

    张观没想到罗乐观察如此细致,眼里多了几分欣赏,对典望道:“大哥,不妨到这位小兄弟的摊位用早膳?”

    典望兴致已散,没胃口,可见张观似乎很有兴趣,也没有败兴,跟随罗乐到了他们的摊位上。

    胖摊主知道远处有骚动,但并不知是罗乐的弟妹们引起的,此时见罗乐带着客人回来,下巴快要惊掉了。

    “小罗兄弟,你还真招来客人了?”

    他热情地跟典望二人打招呼:“两位客官,我这儿有新鲜的八宝糕,要不要来上两份?”

    怕顾客只是为了罗乐的果楂汤来的,他转了转眼睛,大咧咧捆绑罗乐的果楂汤:“我这八宝糕啊,配小罗兄弟的汤,最合适不过了!”

    罗乐没接茬,笑盈盈打了两碗汤给典望二人。

    而后又用荷叶捆了一个蔬菜包,递给张观:“先生,相逢即是有缘,送点小菜给您和大侠做下酒菜。”

    张观微笑:“小罗兄弟客气。”

    但还是接受了罗乐的蔬菜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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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典望却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一口气就喝完了果楂汤。

    原本堵在心中的郁气,随着温热酸甜的汤汁一道进了五谷轮回,连夜赶路而胀痛的脑袋顿时轻松,整个人只在呼吸间便神清气爽。

    典望大惊,对罗乐富家子身份多了几分猜测。

    张观品完汤汁,感受与典望相差无几,于是试探罗乐道:“小罗兄弟,你这汤,倒是提神。”

    罗乐莞尔:“就是山里的果子嘛,什么山泡啊、山楂呀,当然提神。”

    张观不信:“这些东西不是没人煮过,但没有谁能像小罗兄弟的汤一样甘甜。”

    罗乐神秘一笑:“先生说的是极,若我没点本事,又凭什么让大家花钱喝我的汤?”

    言下之意是,汤有秘方。

    张观听出罗乐话中深意,不由得大笑两声,举起蔬菜包问:“它也是如此?”

    罗乐点头,指了指胖摊主对面卖白糍粑的摊主:“两位要是没吃过早,可以用我送的烤蔬菜下白糍粑。”

    典望动作比张观迅速,东西买过来后,拿到罗乐面前问:“怎么吃?”

    张观要将打包好的蔬菜包打开,被罗乐拦下:“两位在我的摊位上吃,何必吃打包的?”

    她手脚麻利,接过典望手里的白糍粑,将其从中间破开,往里面装了不少烤蔬菜,而后再合上捏拢,一份糍粑裹卷就做好了。

    典望是第一次这么吃白糍粑,白糯米卷着蔬菜的油香,黏糯口感中混杂着孜然与辣椒面的咸香,令人胃口大开,吃东西倒成了一种享受。

    他对罗乐很不客气道:“再来一碗汤。”

    罗乐笑眯眯递给他,但半路被张观拦截了。

    “小罗兄弟,你这汤怎么卖?”

    典望一眼横过去。

    罗乐受到典望的示意,面上便配合表现出进退两难的姿态。

    她看起来像是想回答张观的问题,又像是担心二人多想,最后委委屈屈屈服于典望的威望,歉意地对张观一笑:“若是两位,不用钱了。”

    张观哪里不明白,罗乐受了威胁,他摇摇头,对典望道:“大哥,人家摆摊不容易,你……罢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十文钱,递给罗乐。

    罗乐只从中拿了一文,而后又打了一碗果楂汤,打包了一份烤蔬菜,递给张观。

    张观一愣:“你这是……”

    罗乐道:“我这汤一文钱一碗,买两碗送一份烤蔬菜。您是我第一位顾客,这份烤蔬菜便是开门红的添头,您拿好了。”

    典望见她那么大方,越发肯定心中猜测,冷笑道:“你瞧瞧,人家根本就不缺钱,摆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在场摆摊的,谁不是三文钱一份吃食?就他稀奇,卖一文钱,典望决定明日要再来县城,他倒要看看,这有钱的公子哥究竟要做什么!

    罗乐不知道她的定价,让典望从心里认定她是个有钱的闲人,甚至有了监视她摆摊的心思。

    她正在安抚一旁的胖摊主:“我要是买得起吃食,肯定选您的八宝糕啊……”

    胖摊主大哭:“呜……我不管,我帮你看摊位,你竟然推荐客人去买其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