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扬州,烟雾朦胧,春色翠碧。
连绵不断的春雨在今日终于歇了架势,残留湿意里透出几缕安静的阳光。
——“周姨娘这是打算违背夫人的命令?”
屋内,江芸芸从睡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她脑子浑浑噩噩,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一会儿是现代刚毕业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在水中挣扎的古代小孩,耳边刚才还是庆祝毕业的欢笑声,眨眼却又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外头叫嚷的声音越发刻薄尖锐,听久了竟有些熟悉,江芸芸头疼欲裂,脑海中竟蓦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章秀娥。
江家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陪嫁妈妈,此刻正奉令来抓江家庶出二公子。
而她江芸芸现在就是那个倒霉二公子!
她穿越了,还穿成一个受尽冷眼折磨,投河自尽的可怜小孩。
福大命大没死成,现在又想把她带走。
“去,把芸哥儿带出来!”
江芸芸这边刚弄清楚情况,外面的动静便越来越大。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原主被逼到自杀,可见如果真落到这些人手里,只怕比死更可怕。
江芸芸脑子飞快转动,试图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破局之法。
电光火石之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不准进去!”
那声音颤抖,明显害怕得不行,却硬着头皮拦下那群人的脚步。
——原主的亲娘、江家妾侍周姨娘,一个胆小如兔的人。
门外,周姨娘苦苦哀求道:“芸哥儿夜里才迷迷糊糊醒过一会儿,还是病人,怎能现在就跟你们走。”
周姨娘向来怯懦,没想到现在竟有拦人的胆量。
章秀娥显然不把这个不得宠的姨娘放在眼里,讥笑地一挥手,身后两个仆人便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拖开。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周姨娘死死堵住门,一步也不肯退开。
两个仆人脸色发狠,直接动手扯住她的手臂,这一拉扯,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直接让人摔在地上。
章秀娥吊着眼冷笑,从容往前。
屋门突然咯吱一声响。
一只褐色陶制药碗猛地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震惊地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门内。
江芸芸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
软弱的二公子,刚才竟打了章妈妈!
那可是大夫人身边亲信,这简直是在打夫人的脸。
直到那碗落在地上摔碎,众人才回过神。
章秀娥发出愤怒的尖叫,与此同时,额头缓缓流出一道血来。
那道血慢慢悠悠流下,顺着下颚落到华丽的领口,最后晕开一片红痕。
江芸芸却没看她一眼,只把发髻散乱的女子扶起。
“芸哥儿。”周姨娘没想到她这惊天动地的一砸,面色惊恐不安。
江芸芸拍干净她衣服上的尘土。
面前的女子穿着浅绿色上衣,下系同色素净长裙,头上簪着木簪,皮肤雪白,柳眉娟秀,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乌黑,水光潋滟。
她娘可真漂亮啊。
章秀娥下垂的眼尾被瞪得扬了起来,双手颤抖地指着:“放,放肆!把他抓出来!”
江芸芸大病未愈,有些发寒,拢了拢身上薄薄的衣服,无辜说道:“手滑而已,章妈妈何必动怒。”
周姨娘信以为然,忙解释:“章妈妈,芸哥儿他定不是故意的。”
章秀娥更生气了,用手捂着额头,大声嘶吼:“抓出来!抓出来!”
几个仆人立即上前,想直接把人架走,但江芸芸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左戳右戳,竟一戳一个准。
那些人没想到她会反抗,避之不及,根本近不了身。
周姨娘一脸茫然地看着江芸芸,众人更是见鬼一般盯着她。
以前的芸哥儿内敛胆怯,连高声说话也不敢,今日怎么这么凶残,跟变了个人似的!
江芸芸出了一身汗,久病的身体也有些累了。
“这么热闹的事情,合该给外面的人看看。”她转了转手中的竹竿,皮笑肉不笑,“章妈妈,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知道吗?”
章秀娥自然不知道,但她听明白江芸芸在威胁,用的还是那些读书人才会说的话。
章秀娥也有些惊疑不定,一时青着脸不再动手。
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为何要带我走?带我去哪里?”
“你投河自尽,传出去人家都要笑话我们江家,做下这么丢脸的事还好意思问。”章妈妈冷笑,“不看管起来,他日更要酿下大祸!”
“二公子,劝你识趣些,过几日就是苍哥儿的科举宴,不要让老爷夫人发火,也让周姨娘为难!”
这就是不肯明说了。
江芸芸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机,先把这些人赶走才是要紧之事。
她的眼神在院中众人身上扫过,想起当时在屋里听见的话。
——“若是再去跳河,岂不又牵连我们苍哥儿!”
这个苍哥儿应该就是江家夫人所出嫡长子,年仅十五便高中秀才,今年更是过了科考,可以说是江家的宝贝眼珠子,和大字不识的江芸芸天壤之别。
刻薄泼辣的章秀娥心心念念苍哥儿的科举宴,怕是想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章妈妈,你说的这个科举宴大夫人交给你负责了?”
章秀娥不明所以,还是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芸芸心里有了数,忽然话锋一转:“可我是个硬骨头,今日就算跟你走也必定不安分,还要劳烦你整日看管我,你顾得过来么?”
“科考宴这么重要的事,万一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章秀娥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是大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不错,可府中上下这么多仆人,哪个不仰仗主子恩宠。
这场科举宴,明里暗里想分功劳的人到处都是,想踩着她章秀娥飞黄腾达。
如果她全力揽下二公子这边的破事,恐怕真的分身乏术,最后被人钻了空子。
打蛇打七寸,章秀娥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人,犹豫了。
江芸芸故意抓着手里的竹竿,捅了捅不远处的下人,一副不安分的刺头模样。
章秀娥额头的伤口更疼了。
也不知这二公子是吃错什么药,竟变得这么难缠!
周姨娘这边本来就对大夫人没威胁,劳心劳力处理好了也没功劳,反倒是科举宴那边,一点不能松手!
章秀娥本如是想着,心里本就不乐意揽下无利事,又正好那一只药碗让自己负伤见血,就算空手回去,也算有交代。
大夫人生气,也只会认为江芸顽劣。
想到这儿,她捋了捋袖子,眼神幽暗:“如今阖府上下苍哥儿最重要,就让芸哥儿在这里再休养一阵,料你们也翻不出花来!”
她安排几人守着小院大门,便脚步匆匆回去了,小院中很快只剩下母女两人。
周姨娘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就结束了,怔怔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这人吃软不吃硬,碰到章秀娥这等凶横之人,打一架都是不怕的,最怕好看又柔弱的人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咳咳,进来坐坐。”她利索关上门,爬回床上。
“芸儿。”周姨娘入内,见她苍白的小脸,心中一软。
江芸芸对着她微微一笑,嘴角的小梨涡也跟着闪动。
周姨娘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惴惴不安也跟着烟消云散。
——她觉得刚才的芸哥儿浑然陌生。
“你怎么敢打章妈妈?”周姨娘不安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反驳道:“她欺软怕硬,不碍事。”
周姨娘却依旧心事重重。
“娘。”
周姨娘惊讶地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要叫我姨娘。”
一直流离在外的江芸芸被一个称谓猝不及防拉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等级森严、三等九般的古代社会。
江芸芸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面露犹豫之色,想着怎么找一个合适的说法:“自从醒来后,有些事情我便记不太清楚。”
周姨娘顿时大惊失色。
江芸芸赶在她说话前,急忙截住她的话:“我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只不过有些事记不清而已,所以想要娘帮我遮掩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周姨娘忧心忡忡地握着她的手,焦急又沉默地来回翻看着,最后认真说道,“没关系,姨娘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盯着那截秀白的手指,忍不住有些走神。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都是这人哭泣的模样,似乎只要有一点风浪,她都能落泪,可这样柔弱胆小的人刚才却试图反抗凶神恶煞的章秀娥。
“你叫什么名字?”江芸芸缓和气氛问道。
周姨娘眨了下眼。
女子很少被问及闺名,尤其被抬到江家后,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什么时候。
“周笙。”她小声回答,“鼓瑟吹笙的笙。”
江芸芸笑了下:“娘过来坐。”
周笙连连摆手:“不能叫这个。”
“我就私底下叫叫。”江芸芸叫不出姨娘这个称谓,随口敷衍着。
周笙脸上露出笑来,眼尾上带着的一滴泪珠却落了下来,愁苦的面容下瞬间浮现出娇媚的艳丽。
江芸芸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才勉强摸到一点轮廓。
原身叫江芸,江家庶子,行二,江家一个嫡长子,一个嫡幼子,还有两个姊妹,都出自夫人膝下。
周笙膝下还有一个小三岁的亲妹妹,但被赶去祠堂祈福,到现在都没回来。
“所以,我怎么就跳河了?”江芸芸皱眉道。
大夫人苛刻,小院这边衣食条件确实艰苦了点,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就想不开跳河。
周笙双眼含泪,偏又不似他人的嚎啕大哭,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眼泪却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看得人格外心疼。
在周笙断断续续的叙述下,江芸芸才知道自己的处境确实不太妙。
原来,有一个荤素不忌的王爷派人来扬州寻美人,江家想攀附这门关系,打算把肖像其母的江芸送上去。
江家希望搭上王爷这条线,为嫡长子江苍未来科举做官铺路。
而江芸至今没有读过书,境遇天差地别,一时想不开跳了河,最终死在那个冰冷的湖中,不得不临时上岗的江芸芸接过了这个烂摊子。
任务:逃离变态王爷。
时间:一个月。
“真不是东西。”江芸芸唾弃着。
“都是姨娘没用。”周笙抱着她哭湿了衣襟,“这可怎么办才好。”
江芸芸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会有办法的,对了,现在是谁当皇帝?”
周笙一把捂着她的嘴,手指吓得发抖:“怎能口出狂言!”
江芸芸扒拉下她的手,委婉问道:“那现在是什么年号?”
周笙这才为难道:“四年前山陵崩,如今该有新的年号,可我久不听外面的消息,已经不知道了。”
“所以,四年前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继位……呜呜……”江芸芸又被捂住嘴,将把大逆不道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我换别的问题。”她紧盯着面前的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咂舌,“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