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是江蕴告状我打他了?”江芸芸并没有跟着她离开,只是面无表情问道。

    章秀娥冷笑一声:“二公子好大的派头,大庭广众之下,蕴哥儿只是与你说几句话,你便如此嚣张跋扈,周姨娘是一点也没教好二公子。”

    周笙脸色微白,弱弱反驳着:“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章秀娥被人反驳后瞪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江芸芸眯了眯眼,挡在周笙面前:“与其关心我的教养问题,不如关心一下,江蕴不敬兄长,当街辱骂之事被黎小公子当场看到,你猜小公子会不会和他们家大人说。”

    章秀娥脸色微变。

    “黎先生性格端方。”江芸芸笑的更加温和,扯大旗作虎皮,继续恐吓道,“三弟可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还直说是我耽误江苍拜师黎家,当时听到的人可不少。”

    “胡说八道,三公子岂是这般无礼之人。”章秀娥呵斥道。

    江芸芸故作惊讶:“我还能骗你不成,当时这么多仆人跟着,仔细询问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江蕴被黎小公子抓个正着,可别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黎家人吧。”

    章秀娥可耻地沉默了。

    江芸芸云淡风轻地扔下这个炸.弹,又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篇文章,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章秀娥伸着脖子看。

    “这是什么?”陈妈妈给面子问着。

    “今日收徒的不是黎先生,是他爹黎老先生。”她对周笙笑眯眯说道,“听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周笙看着被送到她手中的卷子,惊讶说道:“好漂亮的字。”

    江芸芸得意说道:“是黎小公子送了我一篇文章,让我多看看,多学学。”

    “那可真是好事。”陈墨荷也忍不住伸头去看,“虽不认字,但总觉得那一行行字真是整齐啊。”

    “给我也看看!”章秀娥激动上前,伸手就要去抢。

    “可别弄坏了。”陈墨荷举起卷子,警觉说道。

    章秀娥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来:“读书人的东西我哪里敢弄坏,只是想看一下而已。”

    陈墨荷不敢做决定,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好脾气地点点头:“章妈妈一心向学,就是带回去看看也无妨。”

    江芸芸手中的这篇文章就这样传到了江如琅手中。

    “一篇文章而已,说不定是抢来,偷来,骗我们的。”江蕴站起来,心虚地大声嚷嚷着。

    因为有了那八位入了黎家大门却没有拜师成功的读书人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收徒的人不是黎民安,而是他的父亲,半月前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上致仕的黎老先生,黎淳。

    那位黎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江家人比当事人江芸芸要了解。

    一直在书斋安静读书的江苍也忍不住出门。

    “听说一开始黎先生并未选中他,是黎老先生亲自点的他。”江来富说道。

    江如琅越听脸色越差。

    “他连名字都不会写,那老头看中他什么了。”江蕴暴跳如雷,“我刚才就不应该手下留情。”

    “你还想闹事。”江如琅闻言,更是生气地拍了拍桌子,“我就说江芸不是惹事的性格,好端端打你做什么,你打人便算了,竟然还被黎小公子看到,没用的东西。”

    江蕴之前回家后,又哭又闹,手下人又齐齐说是被二公子打了手背,还被掐了脖子,夫人心疼极了,这才派人去小院打算把江芸叫过来质问一番。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议论江家吗,给我滚回去读书。”

    “爹,你是没看到他嚣张的样子。”江蕴气的跳脚,骂骂咧咧,“他捏我脖子,还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敢动手打我。”

    江如琅面无表情:“可外面都说是你欺负他。”

    江蕴气的脸都涨红了,愤怒大喊:“都被他骗了,江芸那贱人还敢害我,我现在就去教训他。”

    他刚蹦了起来,就和江苍阴鸷的视线撞上,吓得坐了回去。

    “你还要给江家丢脸吗?”江苍收回视线,重新去看手中的卷子,淡淡问道。

    江蕴最是惧怕大哥,吓得低下头来,求救地去看爹。

    江如琅打着圆场:“他是担心你,兄弟间可不能闹矛盾。”

    “担心我什么。”江苍长了一张肖像其母的消瘦脸庞,偏一双眼睛又有几分江如琅的狭长,唇色微微发白。

    他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边缘用银丝缀着花纹,腰间系着蓝丝绦,头戴儒巾,两条黑色软带垂落其中,这般冷冷清清收回视线时,消瘦清贵,文人气度,和江家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

    “再给我惹点祸来吗。”江苍淡淡说道。

    江蕴嘴角微动,有些不服气,却不敢说出口,只好气闷地坐在一侧。

    “苍儿不必慌张,那人连书都没读过,怎么比得上你。”一侧的江夫人柔声安慰着,“定是他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不若让你爹把这篇文章送回去,既能了断他和黎家的关系,也免得他在外坏了你的名声。”

    江苍把那篇文章放下,许久之后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写的很好,黎家小公子已经给过了科考,明年若是下场乡试,只怕也是榜上有名。”

    江如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一脸钦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水平,黎家教养孩子的本事不小。”

    “那不是更要让大哥拜师在他门下。”江蕴急急忙忙跳出来,“怎么能让江芸捡了便宜,若不是我把黎先生请来,他连读书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

    江如琅倒是谨慎:“黎小公子为何要给他这张卷子,可是黎公授意的?”

    “黎先生虽未在经学上成名,为人却并不愚钝,江芸的事,他定是早有察觉。”江苍手指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琉璃念珠。

    “那还收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江蕴嘟囔着,“我也不识字啊,为什么不收我。”

    江苍抬眸,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冷下来,冷沁沁的眼睛看了人一眼,激得江蕴一个激灵。

    江蕴立刻警觉地往他爹身后躲了躲:“你不会打算骂我吧?”

    “滚去读书。”江苍淡淡说道。

    “不去。”江蕴矢口拒绝。

    江苍面无表情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立刻把小儿子从背后扯出来,大怒:“还不去读书,这么大个子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没出息,要不是你不争气,黎先生那边我也推荐你去了。”

    江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管家江来富眼疾手快扯了下去。

    “支走蕴儿做什么?”江夫人不解问道。

    江苍垂眸看着手中格外光滑的琉璃珠子,好一会儿才分析着眼前的情况:“黎先生一开始并未说是为黎尚书收徒,可见是不愿张扬此事,可现在这事传了出来,江芸手中多了这份卷子,是否可以猜测黎老先生在此次收徒中已经找到合适的人。”

    江夫人眉心骤然蹙起,消瘦的颧骨高高耸起,眉眼凌厉:“这不可能。”

    江苍没说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我儿都得不到的机缘,也轮不上一个不值钱的庶子。”江夫人狠厉说道。

    江如琅眉心微动,嘴角微微抿起。

    “黎尚书虽已致仕,但朝中依旧还有人脉,我们不能得罪他。”江苍虽年纪小但看局势却颇为清晰,“他的几个弟子如今都在朝中身居要职,杨一清自不必说,如今编纂《宪宗实录》的翰林院侍讲李东阳也是他的徒弟。”

    江家为了培养这个嫡长子,花费了大量的金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校,找名师,就是为了给他未来铺路,如今看来也是有些成果的。

    江如琅满意地点了点头。

    “难道就看着他们小人得志。”江夫人愤愤说道。

    江苍垂眸。

    他停顿许久后继续说道:“我不信他真的入了黎公的眼,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子,怎么可能……”

    “我儿如此优秀自然是别人抢着要。”江如琅安抚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都说黎公收了不少徒弟,他会不会格外喜欢还未雕琢过的美玉。”

    江苍抬眸看他。

    江如琅笑容更加热烈:“若是江芸不成,不若我们把江蕴送过去。”

    江夫人手中的帕子倏地收紧,神色僵硬。

    江苍先一步打断娘的怒气,淡淡说道:“黎公最为出名的三个徒弟,两位是举世闻名的神童,一位是好友之子,我并不认为他喜欢大字不识一个的江蕴,以及……江芸。”

    江如琅脸色微变。

    江夫人思索片刻,点头附和着:“别的不说,黎家最懂规矩,要是真的收了那小子怎么也该知会我们一声,再退几步来说,拜师的束脩肯定是缺不得的,我们只要不帮衬他,这事便成不了。”

    江苍没说话,坐着出神了片刻,之后缓缓起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晚上厨房炖了燕窝,你刚过了科考不必逼自己这么紧。”江夫人心疼说道。

    江如琅不悦说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已经是十五了,十六岁的进士最值钱,我朝这么多神童,不努力一些如何是好。”

    “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心疼,他都这么努力了,还要怎么努力。”江夫人不是性格柔顺的人,站起来就骂。

    “读个书能有多辛苦……”

    “老爷也真是的。”小厮晨墨跟在身后,小声嘀咕着,“大公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觉得不够努力。”

    江苍早已习惯父母的争吵,在那位周姨娘入府之后,府中曾有过一段日子,每日父母都在争吵,就连吃饭的时候掀了桌子也是常有的,后来他离家读书,再后来家中也彻底安静了,但她娘和他爹再也不会和气说话了。

    她娘,章妈妈,总在他面前说着要努力读书的话,还说曹家世代商人,不能被人比下去了。

    被谁,被读书人的周家吗?

    江苍从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沉默应下。

    久而久之,他再听到这两人的名字。

    周笙,江芸……令人厌恶的名字。

    他心中烦闷,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夕阳的日光落在头顶,漆黑的方巾闪不出任何光泽。

    他除了小院,站在日光下,抬眸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桂花,许久之后冷不丁说道:“院子里的百日菊是不是受冻了,你找老陈头来看看。”

    晨墨哎了一声,连声应下。

    “我要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消息。”出了院子后,江苍冷不丁吩咐着。

    “说不定是二公子胡说呢,黎先生怎么会看上他。”晨墨安慰着。

    江苍并未反驳,江家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若是平时,江苍一定也是这么想。

    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江蕴是如此在他面前演起江芸当日在前厅的行事。

    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怎么知道王充的话。

    他是不是一直在藏拙。

    周家不是也有过读书人嘛。

    他,若是真的拜入黎师门下……

    江苍苍白的手指微微一动,琉璃上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心里已经乱得不行,不得不念了几句佛,不再多想,目不斜视朝着书房走去。

    一年后的乡试,他定要摘得解元。

    —— ——

    小院里,周笙坐立不安,江芸芸倒是淡定,吃饱喝足,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会去黎家问吗?”得知江芸芸的惊险操作后,她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江芸芸摇头:“不知。”

    “那黎公会替你遮掩吗?”周笙又问。

    江芸芸还是摇头:“不知。”

    “就算今日这关过了,明日也还有其他事情,你这样慌慌张张,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的。”江芸芸笑着安抚着,“渝姐儿好多了吗?”

    周笙点头:“今天能喝点粥了,你的糕点我也留了几块给她,她最喜欢吃甜食了,等晚上醒了,就给她吃一块。”

    “你又来做什么?”门口传来陈墨荷的质问声。

    “老爷请二公子过去。”章秀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周笙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慌张地去看江芸。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先一步打开房门。

    章秀娥见了人,打量她好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露出僵硬的笑来:“老爷请您去前院正清堂。”

    “正清堂?”江芸芸挑了挑眉,敏锐问道,“有人来?”

    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把江家摸了一个大概,比如正清堂是待贵客的,寻常不轻易开放。

    章秀娥脸上笑容都要挂不住,到最后索性也不笑了:“黎家来人了。”

    江芸芸也跟着吃惊了一下,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难道黎小公子又出卖她了,所以黎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周笙的手搭在她肩上:“我和你一同去?”

    江芸芸回神,注视着小院里神色各异的人,最后接过陈墨荷手中的灯笼,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神色镇定。

    “不碍事。”

    江芸芸踏入黑夜中。

    正清堂的布置焕然一新。

    江如琅坐在上首位置,正热情的和右手边位置的人说着话。

    “听说这次是黎公亲自收徒?”江如琅试探着。

    “是。”那人简单应下。

    “黎公为何要找我那不争气的孩子,可是找错了,我有一犬子,名江苍,今年刚过了科考,之前也曾请黎先生指点过。”江如琅和气说着。

    那人脸色极冷,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不曾找错,黎公叫我来找江家二公子江芸,要我亲自给他传话,不可借他们之口。”

    “可是因为他给黎家添麻烦了?”他故作为难说道,“我等会定教训他。”

    那人抬眸,露出一张平凡的面容,冷然说道:“兄弟当街互殴,确有耳闻,江老爷确实该严厉规训家中子弟。”

    江如琅连连点头,意味深长说道:“我那二儿子性格沉默寡言,心思极重,不是好相处的,倒是我那小儿子直爽冲动,也该找个好老师压一压性子了。”

    那人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并不接话。

    江如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继续殷切说道:“听说黎公是看上江芸了,黎小公子还送了一篇文章给他,小孩没有分寸,可是要还回去?”

    那人眉心微皱,接过那篇文章看了看。

    江如琅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小儿交往,老爷从不干涉。”那人如是说道。

    江如琅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突然回过神来,脸上又喜又怒:“黎公并未收他!”

    说话间,江芸芸提着灯笼,踏上台阶。

    那人见了江芸芸,便起身站了起来。

    “江二公子。”他行礼说道。

    “耕桑。”江芸芸惊讶说道,她眼尖看到桌子上的那篇文章,顿时心虚,“你怎么来了?”

    “大胆!”江如琅先发制人呵斥道,“小小年纪竟敢诓骗大人,黎公何时收下你了,竟还偷了小公子的东西,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打。”

    江芸芸还未说话,耕桑便上前一步,拦住气势汹汹的仆人,为她解释着:“二公子并未去过后院,不可能偷东西。”

    “确实是黎小公子给我的。”江芸芸呐呐说道。

    ——虽然是她骗来的。

    “江家的家务事,黎家不愿插手,但今日我来,是来替老太爷传句话的。”耕桑说出今夜的目的。

    江芸芸惊讶问道:“黎公有何事吩咐?”

    “黎公请问,若是乞丐突然得了一笔钱,您觉得他会做什么?”耕桑一板一眼说道,“若您有了答案,请在三日后前来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