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近来地主血统觉醒,每件事做完了先清点身上的钱。
她早上买报被找了零钱,钱袋霎时沉了一大截。抛去刚给出去的九元学费,又拿出一枚还给宋麒做路费,剩下的钱和宋麒那张欠条一起,挤在棉絮的间隙里。靠着这些防止撞击声的棉絮,她这钱袋鼓鼓囊囊,有如丰收时节的粮仓。
那枚还给宋麒的大洋落在两人之间,他半天才接过去。于曼颐翻转了手的朝向,将大洋扣在他手心里,而后迅速抽离。
“和我算得够清楚。”宋麒说。
“好多东西也还不上了,”于曼颐说,她心里的宋麒终归还是一个报纸刚刚盈利的学生,“也只能还给你钱了,这钱还是你发给我的薪水。”
“你又不白拿,”宋麒说,“你不做了,我还得另找画插画的。”
她也不是不做了,她是做不成了。两个人都没把话说破,可气氛骗不了人,很快便陷入了沉默。
于曼颐收回视线,将自己钱袋口的绳索系紧,又听见宋麒故作调侃道:“不过你胆子也够大的,人生地不熟,头一次来上海,就跑到那么远的街上买报纸。”
于曼颐脑海里忽然闪过小芝说话的口气,便学着说到:“那有什么远的,更远的地方我也敢自己去。”
“这么厉害?”宋麒说,“那好了,黄浦江就在那边,你也自己去观赏,省得嫌我跟着累赘。”
于曼颐这一张《申报》买得自己信心大增,方才在经理那也是扬眉吐气。宋麒让她自己去,她扭头就走,脑海里再度出现小芝那声极具感染力的呐喊。
“有什么了不起!”她也这样说。
她走得大步流星,宋麒开始还抱着手臂看她什么时候回头,没想到她真就一股脑走去了路口。街的尽头车水马龙,电车铛铛响,人群涌动,下一秒就要把她人淹没。宋麒神色一动,手放下,控制不住地抬高声音:
“于曼颐。”
“哎!”
好在是他步子大,追了几步就跟上,一把攥住差点就消失的于曼颐的胳膊,把她拉回自己身旁。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对峙,宋麒看着她的神情,倒是被气笑。
“你得意什么?”他说,“赌我会追上来?”
“你确实追了上来。”于曼颐说。
“我当然会追上来,”宋麒松开她手腕,在这一刻意识到他实在无能,不但控制不住于曼颐,还反被于曼颐控制,“我把你从绍兴带出来,自然得好好送回去,弄丢了可怎么交代。”
这话题很难绕开,说了没几句就又被提及。宋麒看见于曼颐侧过脸——他们刚才从吉安路钻出来,已经进了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从梧桐树到街旁的商铺,流光溢彩,全落进她黑而明亮的瞳孔,就像是烙了进去。
她眼睛里落着那些景象,忽然言不由衷地开口道:“是,当然是要回绍兴的。说实话,你们上海,也只是……只是看起来好。街上人这么多,大家脾气又差,东西又那么贵,我根本……我根本住不起,也生活不起。”
宋麒没有反驳,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说,只是看着于曼颐。
“我要好好上函授的课程,经理说,他们邮寄的讲义都是老师亲手写的,批复的作业也有老师修改,”于曼颐说,“陆越亭有那么大的名气,等小邮差给我把文凭也送过来,我或许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今日那份报道我的《申报》上,有好多招聘的广告,还有姜校长的那所学校,在招聘助教。我喜欢姜校长,可惜她不给我的学费打折,也没有名气。”
她一步一步,都走得这样实际而脚踏实地,就像他们去江边的这条道路,没有搭乘黄包车或电车,只是由宋麒带着,一步步地走过去。然而宋麒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走这一段路而已,连他也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们终于走到江边了。
那是一条很宽阔的马路,比绍兴的所有路都宽,也比于曼颐方才在吉安路所见的那条宽。马路正中有一条细长的管制区,停满了她在于家门外见到的那种汽车,都是黑色的方盒。
沿江的人行道上摆了许多用木栅栏围起的鲜花,两旁是行人与等客的黄包车。绳索之外是码头,细长的木板伸出去,外面停靠了中等大小的船只。更远的地方,是更大的码头,停靠了巨大高耸的邮轮,像是从海里浮起的钢铁巨兽。
而在马路这一边,也就是于曼颐和宋麒行走的这一边,是由大理石和罗马立柱组成的沿江建筑群。
和吉安路的繁华相比,这地方并不亲切,这地方只有钱的气味,没有人的气味。于曼颐并没有十分被江边的景象触动,如果她终有一天再次来到上海,也是为了吉安路,而非黄浦江。
但和宋麒站在江边吹风仍是很舒服的。她用沿岸的绳索撑着自己的身体,隔着滔滔江水,向空无一物的对岸望去。她的身后人来人往,没有人在乎她,也没有人在乎宋麒,这让于曼颐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宋麒,”她在江风中开口,“我觉得,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
“什么?”宋麒看着江面,他也在想事情。
“我真的只是,去年在地窖里见过你,又在这个夏天,和你上了三个月的扫盲班吗?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和你认识好久了……我们真的只认识了这么短的日子吗?”
宋麒被她提醒,转过身,用绳索拦住自己的后背。他抱着手臂回忆,也觉得有些意外。
“我好像也是刚刚才意识到,只有这么短。”
有电车沿着江,从他们身后开了过去,发出了“铛铛”的声响。戴着遮阳帽的外国女士从他们身后走过,带来一阵扑鼻的香水气息,又被江风吹散了。
“等扫盲课结束,你就要回上海了。你回上海,就继续上学吗?”
“嗯,上学,”宋麒说,“还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做。”
“蛮好的,”于曼颐说,“我也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我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是很开心的,但于曼颐说完了,又有些难过。她隐约意识到这难过是从何而来,但她还没有面对的勇气。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江风中侧过头,将视线聚焦在一群刚刚下了船,在码头上打闹的学生身上。
“我们学校的,”宋麒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从对岸郊游回来吧。”
于曼颐低低的“嗯”了一声,仍然固执地看着那些学生。随着他们的走近,她听到他们在调侃其中一位男生的恋情。有人将他藏在怀里的一封情信抢出来,调侃一般,高声地朗诵出声。
他念:
“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学生们哄堂大笑,有人喊道:“为什么要骗人家这诗是你写的?作者是那么有名的诗人,我要向学妹揭发你!”
那被调侃的学生涨红了脸,去争夺对方手中的信件。然而他的同学,仍然高举着那封情信,不依不饶地念: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于曼颐在学生们年轻的笑声里流了会儿眼泪,但也就只是流了一会儿,江风就帮她把眼泪擦干了。她算不上非常明白自己流泪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该为什么高兴。
她在嫁人之外,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要做,而且能做成的事了。
——【上卷要嫁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