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曼挽狂澜(二)
    于曼颐是被猫叫醒的。

    那是平姨养的一只狸花猫,平日在房顶,在阳台,在屋檐,总之不在屋子里。它偶尔会来找于曼颐要点东西吃,要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没什么良心的样子,有如于曼颐喜欢的男人类型。

    它不停地挠于曼颐的窗户,直到于曼颐从床上坐起来,换上了去报道穿的衣服。宋麒昨天走的时候答应平姨来吃早饭,然而她下楼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

    直到她吃完饭,拎起东西准备搬走,宋麒也没有过来。

    这是很重要的一天,于曼颐顾不得想他了,或许是公司临时有事,而他们两个人房间里都没电话。她走到弄堂口,那只猫又跃过来抓她裙角,几乎将她好好的衣服挠出棉线。

    “我要去工作了。”于曼颐感觉这猫很舍不得自己。

    然而它忽然很悲伤地叫了两声,继而装身跃上墙头。于曼颐看着它背影消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仿佛这世上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而她不知道。

    可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去商务印书馆报道更重要呢?

    电车刚从她眼前驶过,于曼颐顾不得想太多,立刻跑起来去追车。这并不是一条热门的线路,所以哪怕在上班的早晨,车上仍然留下几处空余座位。她摇晃着走到车后,坐下时想起,她上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宋麒站在车窗下敲她的窗户。

    她侧头看向空荡的车窗外,心想:他为什么没来送她呢?他很少说话不算话。

    电车移动起来,街道开始后撤。于曼颐闭上眼,还没开始工作,就有一些累了。

    她的宿舍和工作的商务印书馆总馆都在宝山路上。于曼颐听说大部分练习生都住在火车北站的华兴路,即她来上海一下车就要经过的一处地方。

    但她是女孩,这一届通过美术部遴选的只有两个女孩,上一届也只有一位。所以她们三个人都被安排在编译所位于宝山路的一座半洋式小楼的二层,一楼住了八位编译所的男员工,都是大学毕业生——这是她前几日去申请宿舍时的负责老师告诉她的。

    电车把于曼颐搁在一处僻静街道。或许是不同部门的上班时间也有差别,一楼已经没人了,二楼反倒有些微响动。于曼颐在门前站了片刻,便有个穿了青蓝色短褂的男人跑过来,询问道:“是美术部的罗小姐吗?”

    “罗?不是的,你说的是另一位报道的同事吧。”

    “那位已经到了。”

    于曼颐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误传了,他们用外文名字做登记,那个念ro——”

    多解释无用,她苦笑道:“总之不念罗。我姓于,于曼颐。:

    “原来如此,于小姐,”男人恍然大悟,“二楼是女生宿舍,我不方便上去。两间美术部的屋子,你住在东侧那一间。”

    “好,谢谢。”

    一楼里侧几间卧室都锁了门,往里有一处吃饭的场所,摆了两条桌子。这宿舍倒是很像个旅社,刚才来接待于曼颐的那位也像是旅社的茶房。通往二楼的楼梯有些狭窄,于曼颐侧身跨上去,看见三道门,左右两间卧室都半掩着,中间有一个给二楼公用的浴室。

    她脚步很轻,但仍然无法避免楼梯的吱呀作响。几乎就在于曼颐踏上最高层的瞬间,靠西的那间卧室门便被“砰”一声打开,而后冒出一个女孩来。

    两人对视片刻,对方问:“美术部的新人?”

    “对。”

    于曼颐的长相很容易亲近,眼睛乌黑,说话时的尾音还带一点绍兴方言的婉约。说话那女孩目测比她大些,她半个身子还在屋子里,隔着房门伸出手,很生涩地与于曼颐握了一下。

    于曼颐有些好笑,他们都将她当成东方面孔的外国人对待,毕竟她那串意大利名字放在名单里,太显眼了。

    “你我是比你早一届的练习生,我叫袁晚。”

    方千,袁晚,对仗工整。于曼颐心想。她是东侧卧室,一个人住了一整间,西侧那个就是她和同届舍友的寝室了。

    “你快去收拾吧,美术部让这届新人十点前在总社门前集合,我还要去带你们参观呢。”

    袁晚短头发,和方千那种极短的不大一样,是齐耳的学生头,也很利索。她和于曼颐说完了便跑去浴室洗漱了,于曼颐见她将门一锁,自己也转身去推南侧卧室的门。

    按茶房所说,她那位舍友已经到了。

    这件屋子的采光要比袁晚那间好些,于曼颐推开门,便看到两张面对面的床铺,和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两张床的床头都正对窗户,她的床上还什么都没有,另一张床上则坐了一个女孩子,正背对着她收拾枕头。

    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瘦弱背影的一顺便喉咙收紧,而当对方听到脚步声回头时,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纵然五官样貌截然不同,一个清丽一个清冷,但对方眼角下侧,也生有一个蝴蝶样的胎记。

    “游……”于曼颐欲言又止。

    “罗小姐?”对方询问。

    “我……不姓罗。”

    “我也不姓游。你走错地方了吗?”

    她当然没有,但她确实认错了人。两个女孩子身形相似,又在差不多的地方生了红色胎记。不过这位姑娘的胎记比游小姐的小很多,这让人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她五官的美好上,而非胎记上,这胎记就仅作为辨识度。

    除此之外,两个人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于曼颐听出来她扬州口音,神色和面容都偏冷淡,对于曼颐也没什么亲近和认识的意图。

    倒是于曼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停地侧头看她,还时不时的说句话,试图自我介绍,将宋麒给她编的国外经历和真实情况混杂着托出。

    然而对方只说了句,“我叫尤红。”

    “好好听的名字啊。”于曼颐立刻捧场。

    尤红看她一眼。她已经意识到于曼颐格外热烈地看了自己好几眼,又说这种套近乎的话,没的感情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莫名其妙?”

    尤红身上带刺,于曼颐颇为受挫地将注意力转回行李上。虽说身形胎记相似,名字里又都带了颜色,但尤红和游筱青的脾性,可真是南辕北辙。

    于曼颐在感情上受到了一些打击。

    尤红没有等她,她收拾好床铺就去商务印书馆了。宿舍和总馆都在宝山路,她们朝东走一会儿就能到,于曼颐听见隔壁的袁晚也收拾好后,便迅速跟了下去。

    上海的街道向来是繁华大道里猛然辟出一条僻静小路,这宿舍也不例外。于曼颐绕去主干路不久,便看见了一栋五层的水泥大楼,门前三道罗马柱,真是平地起巨兽。

    即便是上海,五层楼的建筑这时也并不常见。于曼颐站在围墙外仰望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这是东方图书馆,也是商务印书馆名下的产业。”

    于曼颐用仰着头的状态猛然回头,险些扭断脖子。她捂着差点被分筋错骨的后勃颈,与拿着粢饭边走边吃的袁晚四目相对。

    “吃么?”袁晚又递过来一只用糯米包了油条做出来的粢饭,“我买多了。”

    于曼颐接过说声“谢谢”,便跟在她身边走了起来。

    “里面有四十多万册书呢,”袁晚带着她拐了个弯,往真正的商务印书馆走去,“还有很多古籍和地方志,比市政的博物馆都要丰富。我们员工若是想看书,登记了就可进入,编译所的那些大学生,进去就不爱出来。”

    “我们美术部的不爱进吗?”

    “我们美术部属于创收机构,”袁晚道,“大家更向钱看齐,实践比看书重要,这也是上海美术界说我们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出商人而非艺术家的原因。”

    这些美术界怎么总觉得自己高明一筹呢?于曼颐叹气。

    从东方图书馆走过去不久,偌大的商务印书馆总厂便立在了于曼颐眼前。她再度仰头,控制不住地“哇”的一声。

    她先前去发行所考试,已经觉得那建筑很宏伟,很精致。然而这总厂,是八十余亩的宏伟和精致!

    她以为所谓的商务印书馆,既然是个“馆”,那就是一栋楼,至多是一栋比较豪华、精致的楼。然而真正的商务印书馆,是由诸多建筑楼、诸多工厂、甚至小学和医院组成的,徐徐运转的一架精密机器。

    这座八十余亩的机器从寸土寸金的上海滩上站立起来,一呼一吸间,吞吐着无数员工进入和离开。

    “我以为馆里只是……印书。”于曼颐道,她只领会了“印书”二字。

    “最初确实只是个印刷厂,”袁晚道,“江西路那边租了三间民居,就开业了。恐怕他们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现在甚至建起了拍电影的厂房。”

    她们二人所站之处视野受限,于曼颐只能匆匆瞥一眼几处标志建筑,那处在水泥路尽头、门前植被茂密的编译所尤其漂亮,三层楼每层都有露天走廊,雕花铁艺栏,走廊上站了几位员工谈天抽烟。

    而后,袁晚吃完了最后一口糯米,拉着她进了编译所旁边的总务楼。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报道的新人,新人看起来总是较为呆滞和茫然。于曼颐看见尤红也站在人群里,想靠近,又感到后背升起的寒意。

    “好高傲,”袁晚道,“我一早与她打招呼,心里还很担忧,这样的人要怎么做邻居相处。还好你来了。”

    “美术部只有我们三个吗?”

    “对,历来没进过女人。我是第一个考进来的,你们这届也只有你们两个。”

    看来袁晚去年饱受无女人之苦,毕竟于曼颐看他们男学生们都会带着互相介绍,出去喝茶,抽烟,吃饭。但这社会风气刚刚开化,真正出来工作的女人又不多,即便考进来了,生活和工作上又会受到许多桎梏。

    于曼颐感谢袁晚先考了进来,又热情给她讲解,不然她不知道要多茫然。

    又等了片刻,真正负责新员工培训的老师终于到了。方才袁晚只是给于曼颐粗略一讲,这位老师则是带着所有人,将那些建筑挨个走了一遍。

    于曼颐初见只觉得这商务印书馆像一架精密机器,一走动起来,这架机器便在她眼前运转起来了。排字部的工人按稿取字排版,整栋厂房都是将字块排平的“咔哒”之声。而后字板运入印刷部,每个工人身上都是多年来被浸透的油墨味。一切就绪后,书籍装订成册,运入库房,等待发行部,也就是她那日在棋盘街考试的地方,派车来运。

    这印刷是印书馆的立身之本,有如人体内血液的流动。其后又生长出躯干末梢的细微之处,诸如编译所后新建的小学,西侧的花园,以至于一座疗病房,若非重病,几乎可替代医院。

    噪音最大的莫过厂房尽头的发电机房。于曼颐已经不是那个将手电筒理解为木桶的于曼颐了,她站在发电机房外,听着机器轰隆运转,有如为整座机器注入能源燃料,将这商务印书馆全厂上下催得隆隆作响,生机勃勃。

    这一圈绕过,三十个新人终于被带着回到了总务楼。

    看来这商务印书馆的培训也深谙人性之道。人人都说商务印书馆好,何处好?名声再大,练习生也不过拿十五元的月薪,在上海刚刚够吃饭住宿。但绕着公司看一圈,见过了那些专为员工建造的设施,便心生归属感,恨不得在这里待到养老。

    于曼颐觉得自己激动归激动,还是冷静为好。古时候的宫女,见着王宫也是很豪华的,但那王宫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想必姜玉也是想通了这一点,最终才出去自立门户。

    一楼大厅被新人们的谈论声充斥着,只有于曼颐和尤红分站两侧,较为安静。那老师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询问道:“是否还有问题?”

    有人立刻说:“老师,我们三年练习期满,工作如何安排呢?”

    “要根据你们的成绩分配。营业部和各部名下的杂志社可以去,还有下属的广告画室、电影制作部门,也会来要人。”

    “人人都有的去吗?”

    “当然不是。”

    此话一出,刚才还兴奋着的人群顿时哗然。

    “你们便将这里当做大学,三个月做一次考核,若是一年过去仍在后十名打转,那便会被判作不合格。你们方才所见的排字部,还有营业部的一些售货员,都是一些部门的练习生成绩不过关,才分过去的。”

    这消息还算好,不是扫地出门,只是逐出美术部。这消息也很不好,谁也不想辛辛苦苦考进来,最终去做售货或排字的工作。

    于曼颐闻言,立刻不再琢磨宫女和皇宫的事,反而开始思考自己那个倒数第四的入选成绩了。

    ……

    “你们这届竟然这样严格?哦,或许是因为我们这届只有十人,而你们招了三十人。这可能就是扩招的危害吧。”

    晚上吃饭时,袁晚这样和于曼颐说。

    于曼颐本是垂头丧气,但听说这届扩招,心里又生出一丝庆幸——若是这届不招三十人,又哪有她入职的份呢?她总是善于在悲观里找一些乐观,如此才能勉强快乐生活。

    “那考核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这届倒是也有考核,应当差不多。英文,算数,还有各科美术。”

    “为什么都来了美术部还要考算数?”于曼颐大惊。

    “因为很多人学成后,要去营业部见客户的呀,”袁晚说,“我都说了,商务印书馆的美术部,是创收部门,并不是艺术部门。”

    于曼颐十分悲怆,只能埋头吃饭。

    “不过我看你考入的成绩倒是很平均,不偏科,”袁晚道,“你那位舍友才有麻烦。她是顶级的偏科。我和老师要来你们的成绩看了看,她英文只有六分,算数恐怕也不会好。这样的人,在馆里是不吃香的。”

    “六分?”

    “恐怕是一点都不会,全靠蒙的。”

    “那她只凭美术分数便进来了?”

    袁晚这才反应过来:“那应当是很高了,破格录取也不意外。”

    于曼颐没再说话,感到一丝被天才捶打的悲伤。

    这位尤红天才的确不同寻常,于曼颐住进编译所宿舍近一周,除了报道那天,都没有再见过她几面。她向来是她还没醒就离开,等她睡了才回来。

    于曼颐对她一无所知,想把她当成游姐姐的心情一再遭受磨损。尤红是尤红,除了那枚胎记,和游筱青没有半点联系,她用行动打消了她的妄想。

    至于印书馆的章程,做六休一,到了第六天晚上,于曼颐终于从紧张的课业和对去做排字工的恐惧中闲下来,想起了那个失约的宋麒。

    他真是失约得彻彻底底,当天没有来送于曼颐,这几日也没有来找她解释。自尊让于曼颐有点不想去找他,但那只清早来找她的狸花猫又反复进入她的脑袋,让她感到事情或许并非如同表面看上去那样。

    于是她在宿舍里吃过晚饭,便准备去一趟宋麒的公寓。

    这是一条新路,她还没有从宿舍出发,走这条路去找过宋麒。于曼颐被电车摇摇晃晃地送到他家门外的车站,又跳下车,不紧不慢地往他家走。

    她最近不在宋麒家里,他想必也不会自己买花,男人很少自己买花。于曼颐在路边摆摊的姨婆手里买了一束芍药,抱着走向了公寓的方向。

    上海齐叔不在门口了,于曼颐就知道齐叔们的底色还是擅离职守。她笑了笑,抱着花爬楼梯上去,脚步轻快又跳跃。

    她大概知道宋麒会把钥匙放在哪,因此就算家里没人,她也能进去。然而家里居然是有人的,家门半掩,从门缝里看进去,却黑漆漆的。

    宋麒忘了关门?

    于曼颐站在门口一愣,脚步声也随即停住。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刚准备推开时,心里忽然升起一丝退缩感,像是动物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她极度敏感地将手迅速抽回去。

    然而就在她的手离开门把的一瞬,一只手忽然从门缝里伸了出来,用很大的力气把她拖进了门里。

    于曼颐来不及发出叫声,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转瞬没入黑暗,视线里也再看不到任何东西。芍药花跌落在地,她细瘦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姿态一如当初将她拖下田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