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在炉灶前忙活,已经熬好了一锅粥,切出一碟咸菜,摆在炕边小桌上。
“孙儿,起来吃吧。”
“奶奶你也上炕。”
北境九月温度就已经降下来了,初秋时节,入夜后凉意更添几分,一老一少坐在炕上,喝着热粥,身下倒还热乎。
王璇小口喝着,不时夹些咸菜,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沈元和她对坐,也同样挺直腰板,姿态并未懈怠。
直至粥尽菜空,碟碗收拾好了,王璇又端来两碗热水,和沈元各自漱口擦嘴,这才算是吃完了。
门窗紧密,外面仍有冷飕飕的风钻入,油烛在桌上轻轻跳动,屋内昏黄一片。
王璇正坐,低声道:“隆城地界我们最多还能呆两个月,入冬之前得进关内,不然你的身子受不了,待来年开春,我们再回来。”
“奶奶,若有足够的血食,也是能过冬的,周围山岭连绵,不如赌一次,只要入夜,不愁找不到猎物。”
奶奶迂回求稳,沈元明白,可他仍旧倾向于尽可能解决问题,毕竟很多事都得赌上运气。
年年由北到南,奔波劳碌异常,积攒些许银两也都花在雇车马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关外北境四道,沈家扎根于最北端开元道,再往南依次为咸平道,辽东道,塞北道。
祖孙两人这些年没有再回过开元道,最北不过至咸平道,然后便南撤,到年终时,越塞北道入关,进直隶道。
“不行,咱们老沈家就剩下你这么一根独苗,若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王璇伸手按着桌子,很是倔强,连连摇头。
整年迁徙挪移,行踪不定,既摸出来相对安全的路径,也少去定居的危险,这些都是为了沈元,毕竟背负一尊阴神,长久处于一地,很容易被城隍查出端倪来。
“奶奶,咱们家供了一窝子淫祀阴神,入了关,也不见得安全,那些牛鼻子巴不得碰到咱们这样的给送功绩呢。”
沈元不是头回说了,有机会便这般劝解,他能感受到奶奶内心在暗暗动摇,需要时间才能将其扭转过来。
没法子,沈家所承的法脉不是正统法脉,不被大兴朝承认也就罢了,法坛中更是有一票阴神,眼下沈元所背负的恶饕,一眼看过,便知为血祀阴神,被朝廷明确认定为邪神一类。
大兴朝立国以来,便极力打压民间淫祀,开国初,玄门正教魁首太一教带着一众法脉开坛聚拢兵马,伐山破庙,神州大地为之一清,诸道宁和,不知道多少庙宇阴神覆灭于大势之下。
自此,大兴朝日渐昌盛,玄门正教以国势发际。
不知沈家用了什么法子,躲了这么多年,封了一众阴神于法坛之中,且能唤醒一尊护持沈元,这也同样造就了祖孙两人的艰难处境。
两人虽入玄门,却是见不得光的,不愿进魔教,又不被正教所容,夹在中间,十分尴尬,正魔皆无情,怎敢现身,只好混江湖饭,以微末手段苟延残喘。
倒是法坛的遮掩护持能力颇强,至今尚未有正魔两教杀到近前。
“混在俗间,浊气萦绕,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再熬几年,总有机会。”
沈元所知道的,都是奶奶所说,多年下来,了解到了不少隐秘,可最为关键的内容,尚未知晓,比如说,沈家是如何覆灭的。
占据了这具身子时,他便是跟奶奶两人流浪过活,躲躲藏藏,十分艰辛。
一想要有强大到离谱的敌人藏在暗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了结二人性命,沈元心中不免十分焦躁。
想这些也是白想,眼下身子骨已经弱到如此程度,怕没等到敌人来,自己也要让背负的阴神活活拖死了。
他暗暗自嘲,但心气不落。
沈元不服,就是不服,他要自己扛到最后,看看究竟是什么结局。
王璇见孙儿眉头紧锁,又低声解释道:“隆城外,山脉固然连绵,野物众多,可皆有山神镇守,些许野地,我们未见能到了,恶饕见了血食,肆意杀戮收取,难以将其控制,山神一旦惊动,城隍庙必能觉察异常,那时兵马云集伐山而来,正教高功围杀,你我祖孙两人哪还会有命在。”
北境山神多是动物精怪修成所化,入了关,神州诸道的山神大多是香火修成的历史名人名将,祂们也是阴神,镇守一方山川,范围有大有小,并不为玄门正教所控,但所居山神庙多仰赖修护维持,更受其香火祭祀,难免会行个方便。
想要夜里于山间血祀阴神恶饕,不过山神这一关是万万不行的。
沈元轻叹,随即开口问言:“奶奶所说的,孙儿记下了,只是我们再等什么机会呢?”。
“等一个能喂饱恶饕的机会,将其完全收复之际,你身上的三把生火也就可以重燃,以恶饕为助力,坛中阴神不可计数,那时自保无忧,我也能安心入九泉……”
“奶奶。”
沈元皱眉止住了其接下来的话语。
人上了年纪,忌讳说不吉利的话,生死有数,也得惜口积福。
“你这孩子……”
王璇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疼惜,起身准备祭祀要用的东西。
已然过了子初(11:00),子正(12:00)则是祭神的时候。
油烛两根,香三支,肉一碟,酒一杯,血水一碗。
条件有限,初一、十五的小神祭都是这般准备,其中,血水是取一碗清水,随即用银针刺破手指滴血数滴。
王璇拿着碗,自己滴了几滴后,只让沈元滴了一滴,便把碗放到了桌子上。
“年岁艰难,老身年迈,气血枯竭,孙儿身子又单薄得很,想来神祇也能谅解,我们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奶奶嘴里念叨着,回回如此说辞,沈元闻言偷笑。
道理没差,人都要过不下去了,哪里还能顾得到神,恶饕还有些用,法坛中的一众阴神皆是吃白饭的,依照他的话,早早断顿才好,半碟肉食祭恶饕,剩下的半碟自己和奶奶分吃了,还能补补身子。
饭桌也是祭桌,两根油烛点燃,一众祭品已经排列好。
酒,肉,血水排在一处,黝黑法坛位于祭品之后,而祭品之前,则是一个小香炉。
子正时分到了,木门紧闭,窗口也被布单遮得严实。
沈元和王璇都没有计时的用具,但就是能够精准知晓时间,或许是跟供奉阴神有关系。
祖孙两人端坐着,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之上。
香烟袅袅而起,灵动异常,好似被莫名力量牵引,在两人头顶上各自形成椭圆形烟圈,范围进而扩散。
媒介建立起来,香炉,祭品,法坛由一缕气息连接,随即向两个人的身体缠绕而去。
王璇是主祭,面色肃穆,鼻息慢慢变得沉重。
“祭神哎……”
“啊……啊啊……啊啊啊啊……宝室华案内升起香烟……”
“今逢十五,祖孙两人来相祭哎……全家尽没,尚无顶梁,一马双跨,诸位多担待啊……”
“夜献金豚玉酒骨肉血,众仙享纳正是时……哎……哎哎……”
“沈家骨血剩一人,昔日繁华如烟散,仙家一聚无折损,需记当年护佑功……”
“老妇自知造化定,弱孙需由诸卿顶,合力拾柴焰焰高,香火不断岁岁朝……”
“北境四道正教密,时时警醒莫大意,踪迹无隐现身炽,炉毁坛碎烟消炙……”
“八方魔教无祭无祭,刻刻谨记是沈门仙,沈元一人为嫡血,沈府坛仙尽听令……”
“山神城隍内外仙,皆有位列皆有供,大道已定天下知,静待风起云涌时……”
……
王璇唱词凄楚,声音细弱蚊蝇,然字字清晰如珠玑,调子悠悠扬扬,既上九天,又通幽冥,神韵全现。
沈元早已经听过无数次,一本正经坐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坛上,一股特殊的律动已然传来。
屋内极静,所有的声响都被束缚在小小一尊供桌周围。
他知道,诸神发力了。
黝黑色法坛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外壳包裹着极为厚重的包浆,此刻传来隐秘的复杂气息。
沈元身后的恶饕再度现身,祂同样传出一缕气息,与法坛中传出的气息搅在一起。
汇聚在一起的气息,游走于两人身旁,似乎是在辨别。
这法坛中不知有多少阴神还保留着意识,又有多少已经陷入深眠,毫无疑问,常年以如此体量祭祀,必然会使法坛中的一众阴神慢慢衰弱下去。
祂们需要香火,大量的香火才能让祂们现身,才能让恶饕不必吸食沈元的生火。
法坛中的阴神借助法坛屏蔽了祖孙两人的气息,沈元即使背负恶饕,仍旧可穿城过道,使其不被玄门中人所感,久居一地,也得数月光景,城隍庙山神庙才能察觉到些许异常。
这样的祭祀,能够维持多久呢……
他思忖着,用心感知着阴神的气息。
阴冷但不邪恶,久居法坛,阴神们的血腥气几乎被褪尽了,无祥瑞之气,但总体还算平和。
祭桌上的血碗被法坛瞬间吸空,杯中酒干涸,碟中肉则登时塌了下去,过了数秒又化成飞灰。
王璇止声,在昏黄的烛光下,她通体冒出股股白烟,周身温度提升,而反观沈元,则忍不住打着寒颤。
刚刚恶饕散出一缕阴气过体,让他仿若坠入十八层寒窟。
冷冷冷!
身形摇摆之际,只见桌上的法坛扑面而来。
好快!
耳边响起一道劲风,桌边的王璇一个鹞子翻身,伸手去挡,却也迟了。
只见法坛一头没入沈元天灵盖,消失不见。